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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曲求学路

作者 吴文娟

http://www.clnews.com.cn  2016-08-04 15:42:56   来源:长乐新闻网  【字号

  子曰:“曲成万物而不遗”(系辞上)。黄河要不是九曲,早就“泻”尽了天下生灵;“风水”要不是有“曲”,哪来吉祥的期待?人要想走得更远,借舟车之曲;想活得更久,就接受和化解生存的曲折吧;宇宙没有直线,我们才受用恒久的慈怀……

  我的求学路,九曲迂回到如今。小学读了九年,很好。这一路的“陌上花开”,千千曲呀!

  一、“扫盲学府”

  “您是哪个学府出来的?”在学术活动中,老是有学者,喜欢这么“近乎”地问这种问题。

  “中国扫盲府”

  静默片刻,对方眼珠一亮,勉力一笑……,我亦报以莞尔。

  答案如实。

  人对生活的认知,跟“学府”有绝对的关联吗?学府是神圣的,但若命运够不着,是否也有“曲则全”的希冀呢?肯定!

  大约三岁的我,“寄读”在外公第四弟筹办的黄岐小学“读书”。如今回想那学校建得实在好。“回”字形的两层楼,砖、石混搭,依山面海。超宽的回廊,阔可走马,长方天井容阴纳阳,致每间房均有“左光”的教室功能。气派的办公室居高居北,可以环顾“天下”而睥睨“东西”。

  至于严四爷,毕业的是莫斯科中山大学,入党介绍人姓陈名独秀,同学叫小平,同室是经国,跟的是老蒋,做的学问叫“老庄哲学”,当的是福州“市长”,归宿于台北阳明山。一生有洋洋六十八部学术巨著,所谓“等身”!

  九十年代,九十高龄身高一米的九的他,应中共中央之邀,作为两岸“特使”,在清华北大挥洒《老子达解》,目光如炬,而声如洪钟,听众挤爆“九曲回廊”。“稿酬”60万人民币。

  省亲时刻,黄岐人冲破疆界羁绊,用“滑竿”,抬着严四爷贤伉俪,笑咪咪巡游故里,致乡间道塞。唉,这生存的精妙啊,怎一个的“曲直”二字可解!还用指名道姓么?

  而我的启蒙啊,虽目不识丁却心中有“痕”:可以在教室遛达,声声入耳而熟视无睹,对字形,一笔糊涂。不过,每星期的周会不是训诫,而是师生同台演出。幼小的我在那混世界,演些花童丫环的角色,或唱过什么童谣,诵过什么“歪诗”?总让大家哄堂大笑,只是没认过一个字。“盲”都没扫过的小混世,居然还领了张卷子,煞有介事地参加期末考试。考场不让遛达?差一点尿了裤子。老师用红笔评给2只鸭姆蛋,离100分只差1根筷子。她眼泪鼻涕齐下,抱住外公大腿。

  外公竟然哈哈大笑,令外婆用独味中药煮了两个真鸭蛋:“吃吧,吃吧,小屁孩,蹦蹦跳跳就好,三岁就能‘睼书漏’,大了肯定就懂”从此,“睼ti书漏”,便是我不求甚解还能爱读书的求学法宝。

  二、大了就懂

  外公说告诉我,“第一件好事还是读书”。五岁回到父母身边,郑重其事地入了村口“九使庙”上小学。这学校是“热血青年”我父亲在我出生那年,纠集了一帮子的纨裤,组建起来的。他虽然得外公那篇“初、郑武公,娶于申……”的中国古文“经典第一篇”扫的盲,由此,更渴望下一代有“学堂”可上。二十岁有了女儿的他,是北茭村第一个让孩子称他“爸爸”而废除千年万代叫“依嗲”的“潮人”。他当“学董”,也有气魄。“天下不绝卡遛仔”,他纠集福州酒肉弟兄,网罗到名师林孝波先生来当校长。校长夫妇来不久,便生下双胞胎。因我父母以手足相厚待,他依北茭“仰月境”,取名仰生、月生。我与他们同岁。我的一年级最旺,有二十多人。二年级至六年级合一个班,不及十人。北茭的社会名流,也时常来客串听听课。有时还备酒肉,请校长夫妇讲时局时事。

  老师们更别说有多牛了。戴着金边眼镜的纪先生,给我们上的第一课,是绘声绘色的讲述《渔夫和金鱼的故事》,边讲、边迅速画插图,再在图边认真书写关键词。进庙行香的渔老大,也被他的故事吸引得忘乎所以。从此,乡约多了一条:村民可蹭课、烧香可以在庙外,九使庙里尽斯文。而那位数学老师林学敏,不单懂得共产党,还知道马恩列,是高年级学生的至友。之后参军,能在“抗美援朝”的战场上当教官呢。唏!至于“金边”知识分子纪先生的结局,没有下文。谁让他那么杰出呢。

  ——就那一节课,我居然认识不少字,回家握了毛笔,写下歪歪扭扭的纯汉字。至于校长有多牛?八十年代,我自己入教“师范”,加入“福州市校际语文教研组”,才听说,他是本省语文界的巨擘,前辈之前辈哟!真是应了外公的话,“大了就懂!”

  可是,懂得什么了?

  三、读了九年的小学

  爸爸的美梦也没做多久,终扛不住沧桑与世道,风潮迭起。平静的乡村“走”字不断。快“走”呀(逃、快逃),“走土匪”、“走反“,爸爸让校长也携着妻小走了。学校散了,九使庙破落了。孩子们聚在吴氏宗祠认些字。祠堂被战争的炮火震塌了,再搬到林氏宗祠去,改朝换代了,出头露脸的人灰头土脸四散。学堂再散,干脆搬到我们家的大厅,请一个回不去了的前朝盐务文员“老宋先生”来。这操着浓重外地口音的老宋有先见之明,教起了不含“阶级烙印”的《五言杂字》,用唯一的手抄本,每日再抄再背再默“类集诸杂字,劝你初学生,日时勤读写,字划要认真……”隔日默不出字,每字打一手板。男孩们预将生姜擦红手掌备打,终不成气候。

  傻冒父亲再次与“乡贤”们筹集资金和人力,在山岗上铲除乱坟。为防飓风,墙体双面都用巨大的块石,建一座凹字形的北茭小学。并再次发挥纨裤的社交神器,卖了一船又一船的货物,居然请来前朝某市府秘书王大化先生教我们语文,又请来一位才华横溢——双手同时写字画画、并可闭目珠算的何德城先生教算术。最妙的是请动了一位有过“城工部”地下工作背景的陈姓校长,(他的风琴弹得实在美妙)。校长能耐大,学校新潮着呢:1953年,临近全县初招投考的我,希里糊涂的在(从北茭到黄岐)十来所小学生总运动会上,获得跳高跳远和百米三项冠军,创半岛“北茭历史纪录”。在马祖宫里隆重受奖,洋鼓洋号原来是这么样的动人心弦。不因我是脱兔,只为人们全都拘谨,怕什么?大大咧咧的我,反而占便宜?

  夏日炎炎,收到连江县第一中学的录取通知书,喜映眉梢。

  忧刺心头,家中已经一贫如洗。爸爸去哪了?他“壮怀激烈”地“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去了。此曲费解。莫解。

  突然陷入“日无继米、夜无鼠粮”困境中。而从头到尾读了九年,好不容易才小学毕业的我,该怎么办?!

  四、当童养媳?

  不,别掇学,没饭吃?当童养媳是有人要的。

  母亲与我铁了心,一定要上县读书。于是,带上单薄的行李,怀揣妈妈卖私物的“三万元”,和父亲挚友德顺伯偷偷塞给我的一只钢笔(啊,自来水笔呀!),带上一抔珍贵的米,咬咬牙,于三更天赤脚踏上征程。前途是个啥东西?是“大了就懂”吗?但只要有书读,都得往前走。行到60华里的小埕地界,借路边大娘的灶火,煮米成粥,大娘施以一个地瓜一撮盐,吃下这天下第一佳肴,发一身透汗,再顾前程。只剩下70华里了,天黑前会到县城的,不怕。此刻的我,正如雏雀,狠狠抓住檐角,从风口翻开了方向······

  天无绝人之路。只要此心光明,一粒沙,也能去叩响大漠的胸膛!

  亦复何言?

  五、此心光明

  腰漫着旧褥子改缝的半长裤子,身撑着台湾舅妈弃下的香云纱老式大襟衫,赤脚上搭着价格600元(6分钱)的白坯木跂,堂而皇之坐在初中一年级的教室里。座号为“2”,只因身高141cm,体重25.5kg,跟如今大班孩子差不多大小。

  面对着连衣裙和“原子袜”的前朝小姐,身边是列宁装和长统鞋的革命千金,也不曾有一丝的怯色。为什么?一因为未经驯化,不知天高地厚,“人民当家作主”,“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也是人民吧,便没有怯的观念。二因为父母及外公家的放养,上学也是混学,可以“睼书漏不求甚解,还不遭责备。干啥都是平平常常。

  其三么,这一路反思开来,有一个关键的情节,铺垫了我的一生:一九五二年土地改革到我家的那一天,这一家的土地、房屋、家俱,还有尊严,基本归零。幼小的我们以为天塌下来。心,跳到嗓子,泪水萦回在上下眼睑中不敢滑落。然而,“收官”一幕是:几个“积极分子”女青年撬开妈妈的衣箱,扯出了无与伦比的珠绣嫁衣《有凤来仪》。在她们惊呼中,珠线扯断,美珠儿嗒嗒撒落地板。作为女人,她们心怀惊诧,于是转头鱼贯离开。

  在这个“最最强烈的时代切换”一刻,母亲蹲下身子,用她天生的优雅,专注地将那七彩珠子一颗一颗地拣拾到小瓷杯里“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犹若背景音乐的“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从容响起。天窗上,午后的阳光穿透滚滚尘埃,瀑落在母亲肩上,映衬她专注的神情和娇小的身姿。光瀑复射于我,但觉心头所有羁绊纠结,骤然松脱——母亲的光明,在我心头永驻……“该干啥就干啥去”,母亲轻声自语,但这一个信条已嵌入我的灵魂,就在这光柱璀灿、珠玉激越刹那间,定格!定格!!

  六、该干啥就干啥去

  人要想走得更远,只是直行,是不会通达的。生命中的挫折,妈妈只是“曲”一下身子,便让老天调拨了子女的心弦,这是何等的眷顾啊!

  因为学业不输,我也得到每月4元的“二等奖学金”。而伙食费仅仅6.7元,肚子可填得很饱的。亲友挤牙缝凑3元帮我并不是很难。尚有3角余钱可购肥皂牙膏钢笔水,也不忘臭美买个“百雀铃”雪花膏香一香,草纸是不能缺的,女孩子嘛,甚是重要……每学期步行回家一来回,是极奢侈的企望!

  功课绝不误,文娱体育都不误。同学们的团课团日与我没份。你爹你祖上是啥?入了什么类?还想团日?就一个“严老四”的社会关系,足够我等好几个家族无地自容。不想就不想,可以羡慕但莫要抵触。能够成天泡图书馆,正中下怀,没事偷着乐。这期间,我几乎天天与托尔斯泰、雨果、左拉、契柯夫、斯汤达他们为伴儿。小学阶段希里糊涂涉猎的中国四大名著。如今读来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这种自生自灭,无人为你指点江山的散淡阅读,造就了我的性格养成——世界多么丰富,一棵树,不可能总吊死人,尤其花季少女。一寸光阴一寸金,可不能虚度。向法兰西的女人学一学“惜时”——时刻手上有活儿或是有书香……

  初中三年下来,跟同学编歌编舞排节目,节目得奖,让出身“好”的人领奖去,必须的,快乐而平和。它培养我一辈子都善于享受“过程”而不在乎“结局”。转眼毕业季填志愿,比我还天真的美女班主任张老师说:“填普高吧,重点大学的靠背椅等着你呢”。大学,怎么不想?但有高人示之内幕:“政审”中,有枚“该生不宜录取”的蓝色长方章,是秘密武器,是专门砍除某些阶层子女入学的杀手锏?我深信不疑。不过,江山永固亦属好事,这是命,是前辈与历史的三角债,即使有“三十六杆算盘”,也是算不清的。路不通,可回头。好在活路是有的:可以读师范。师范?太好了。入学包伙食,毕业包分配,命运太爱我们一家了。感谢上苍把可以升官发财成大器的路,给了该给的人,从此不是高等学府抛弃我,是我不再纠结,舍弃了她。

  对于我这样不必建立大志的人,只认定“盖棺定论”一词就够了。好好享受这雪中送炭的赐予吧。于是,我在师范中捡选了“幼师”。干吗?我是列宁夫人克鲁普斯卡娅的粉丝,我的方向,是:当一个列宁夫人那样的幼儿教育专家,让天下人在学前阶段实现人格的基本塑造,给人类的未来雕刻第一块基石,多么美好,美好得异想天开……

  七、异想天开

  简单的头脑才好用,好在不精算。我就是怀着异想天开的憧憬,1956年进入福州幼儿师范的“城守前”(鳌峰坊对面)校址的。我们是第一届。

  令我大跌眼镜的是,本届有许多人弃学不来报到。报到的女生大多是哭哭啼啼的不情愿。为什么?她们说,幼师毕业当幼儿“阿姨”,多么不体面、不值得啊。随便去就个业、嫁个老土干部、或解放军叔叔的,不比这强么?弄得学校措手不及、无可奈何。而对这些全不理会的我,只要不是当童养媳,便觉得是天仙待遇,更何况我期待着很快可以养家。克鲁普斯卡娅是我飘扬的旗帜。于是,无论文化课专业课,决不放松。我是“占领”琴室的“必胜客”,我是逗留画室的“赖座客”,我在语文课上向闽侯的一位学姐学“速背速默”,大段的诗文都当堂搞定,唯一没学的是“速恋”,看他们出双入对,我熟视无睹。我的脑子还没装这程序呀。

  最终,有留校机会的我,自己请求回原籍工作。又一轮“穷人孩子早当家”,我是长女,好几个弟弟妹妹呢。异想先退让给现实,有机会再上。反正,天都在头顶上,还怕没有机会?!

  八、还怕没有机会?

  还不及19岁的我去到连江县丹阳小学创办幼儿园。我用苏联的那种思路,套用我的专业知识,我和这批孩子一起见证了丹阳秋收冬种和春播。除了琴声和律动,一般的创造性游戏,体能训练、甚至语言训练,全是在田间地头完成。这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求学状态,一种融入、一种新生、一种超脱,一种人格独立的爱与付出。

  但我不知道,当我属于自己的时候,所梦所想也不属自己。一年多后,有“好事者”让我去教小学毕业班。“这么好的才能,教幼儿可惜了”他这么说了,我始信人世间确有拔苗助长。但我也明白,从谁那领工资,那工资便“病毒性”地充当我的大脑。因为我教的那班前面的老师下功夫了,我便出成绩。于是再一次被拔苗,去教初中。我只好万千眷恋地向克鲁普斯卡娅挥挥手,且行且珍惜。但那个琴课的修行,伴随我的终身、不是钢琴家,却能随时解清愁。音乐中没有谎言,各人所诉真经各人晓,好极。

  虽然我去师大借了整套的中文讲义用心啃下去,以应中学的语文教学,免得误人子弟。但我想,离我的初心渐行渐远,心有千千结——当幼儿专家的机会呢,恐怕没了,没了……

  九、乘变以应物、不系一方

  1966年的7月13日,北茭“破四旧” ,伴随农历的天文大潮,乌云滚滚。次日,一个特别特别的飓风,不经意的说来就来了。那苍龙般的黑风,卷着海啸,摧枯拉朽。母校北茭小学“凹”型巨石教学楼,刹那间灰飞烟灭,无影无踪!村人恐惧万端,就在昨天,他们砸了祖先的牌位,去哪哭爹叫娘呢······

  工作了7年的我,不舍昼夜渴求知识。但是,任怎么求学,也求不到一个“文化大革命”。

  “ 史无前例”随风来了,谁能幸免?!

  早期,“出身”不好“靠边站”,是最佳赏赐。于是我不用教书。可没事做难受呀。没多久,掀起“三忠于四无限”,在头像面前比拼疯狂,跳着“忠字舞”;太阳升起时,叠层列队举着红宝书面对偶像三呼万岁,进行“早请示”;太阳将落时,列队三呼万岁,进行认真无比的“晚汇报”,每个人都高度集中精神,用力挥动红宝书以表忠诚,没几个是假。我缺钙,不经站。这活儿比没事做更难做呀。但造反头认为这是殊荣,不能让我占了便宜。于是黑溜溜的眼睛一转,派我去给红卫兵的食堂种菜。他的坏水,到我手上一下子便成了甘露。嘿!是我“一片冰心”么?

  于是,连江游氏宗祠(连江实验小学所在地)的后花园,成我用武之地,且同意我搬到靠近菜地的祠堂楼梯下居住。楼梯下暗角处,盖压着一批破四旧没收来的书,成了我日夜的念想。我的菜越种越多,越种越好。白天,听着喇叭不间断的广播,就可以背诵无尽的“语录”。更深人静时,饥不择食地从犄角旮旯抽一本什么书,那种提着脑袋求学之惊喜,无以言比。白天,我更加忙忙碌碌。太阳升起,我得去菜园捉尽天下害人虫;太阳落山前我得精心收获,然后除草浇粪,掩埋人间大污秽。至于晒脱几层皮或流了多少汗,是我应付的代价,时代的债,总要有人先掏。菜归他们吃,毕竟也是同胞。我所求的学,在我肚子里,对不起,暂时不跟他们分享。这段一年左右的读书生涯,给了我很彻底的“乘变以应物,不系一方”的人生启示。您别介意,更不至于心怀异禀吧,我只爱学习,我不眛良心、不干坏事、不害人,永远。

  “日月两轮天地眼,苍天皓月知我心”,学府无缘,社会有识。由此,才成今天的我,时时有文字的或艺术的作品面世;作为一方的学术顾问,择时参加《终身教育》的国际交流;作为福建省文史馆的馆员,时时铭记入馆时领导嘱咐:文史馆员时时要有勇气,对上级对国家多说真话;更记诺言:要与国家共命运。

  还有一句私语:万变不离其宗——相夫教子,做一个怀着知恩、良善、有着普世价值的普通女人!

  求学虽曰九曲,毕竟学到不少,还真不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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