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脑版
您的位置: 长乐新闻网 >> 文学艺术 >> 正文

重识台湾

http://www.clnews.com.cn  2014-10-14 15:03:09   来源:长乐新闻网  【字号

  对于台湾的认知,应该是从诗人余光中的《乡愁》开始,那是一代人无法摆脱的离愁忧伤。但从现在身边的同龄人来看,其实上一代人对于台湾岛的情感浓度,已经是我们这代人所无法感同身受的,纵的历史感已经疏离,横的地域感也已淡化,何来余光中先生所言纵横相交而成十字路口的现实感。我想台湾是一片需要我们重新去认知与梳理的土地。

  初来乍到台湾岛,心中怀揣强烈的好奇与憧憬,九月的阳光挥霍着人间的温暖和洒脱。周围的人与物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相似的语言和风景,陌生的是不同的习惯与氛围。此番来到台湾政治大学交流学习,无非读书或旅行,身体与灵魂总要有一个在路上。身体在路上,所以一路收割美好的风景和独特的生命体验;灵魂在路上,所以一路耕耘精神的原野,启蒙心中的灵感。或许生活的魅力就在于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怎样的故事,未知的人生履历有待一一填充。

  (一)

  台湾岛是旅行者的天堂,春夏秋冬各有去处,岛外岛内各领风骚,日出日落各得其所。可以在日月潭雨中泛舟,在阿里山云海观日,感受垦丁的白沙细浪与鹿港小镇的妈祖像,还有外婆家的澎湖湾,但最令我情有独钟的仍然是一直陪我成长的大海。台湾为岛,四面环海,其西面为台湾海峡,我的家乡福建与其隔海相望;其东面为太平洋,扼住西太平洋航道的中心。即使都是海,因气候不同地形迥异,台湾各地之海亦各有其风格。花莲的海以静为主,可远观而不可亵玩,无垠的海平面带来的是哲学的沉思;而垦丁的海以动为主,可以与之放肆游戏,浪起潮落之间是生命的律动。

  大海之神奇,能与天相接,与山相倚,能与日出相衬,与夕阳相映。一位好友曾经告诉我,她此生的最大愿望就是和自己的另一半在台湾岛的东海岸看日出,在西海岸看日落,一起经历生命的潮起潮落。我虽一人也为之心动,在花莲七星潭独自等待来自太平洋的日出,看着海天相接的地方慢慢浮现红色的光芒,太阳慢慢显露沉潜多时的面孔,逐渐没收周围的灰暗与寒意。当太阳以胜利者的姿态最终占领天际时,万丈光芒铺开千里波涛,涤荡了我心中淤积的一切俗事执念,虽是一次萍水相逢的照面,却好似已经许久的约定,指引着我双手合十,为之朝圣。每一次日出都是一场华丽的新生,在人失落无助的时候赐以平静而无法抗拒的力量,来克服人性的邪恶、狭隘与寂寞。巴尔蒙特说:“为了看阳光,我来到这世上。”人在这平凡的世界里,由黑暗而光明,由痛苦而幸福,生活既是一种度过,也是一种生成。

  与太平洋的日出相比,淡水夕照则属于另一个世界。在黄昏时分,骑着单车穿行在淡水小镇,一路海岸水榭,花开正好,竟有“久在樊笼中,复得返自然”的意味。旅行的意义就在于暂时性地与凡俗事务保持距离,一路寻找最为自然的相遇,认识那些生长于每块土地上茂盛的故事。淡水渔人码头原先是一个小渔港,其拥有的浮动码头可随着浪潮涨落而上下沉浮。穿过热闹的淡水老街,走过《不能说的秘密》里的淡江中学,来到三百多尺的木栈道上,有情侣在牵手散心,有小孩在嬉闹跑动,有老人在安静看海,有摄影师在专心摆弄拍照的角度,有艺人忙碌地为来往行人画着素描,还有小动物兴奋地来回穿梭,熙熙攘攘却不感觉吵闹,我想这就是江湖。此时天边已铺满金黄的棉花或剪碎的蛋黄,并逐渐沉淀为神秘的暗红色,一颗璀璨的明珠镶嵌其中悄然滑落。有渡船航行于下,载着满仓余晖和浪花驶向未知的远方。在人们的仰望和祈祷中,夕阳与星光完成了最后的交接,华灯初上的码头让我有回家的错觉。时间不是某种从我身边流过的东西,而就是我的生命。每次日落离我而去不是日历上的一个个数字,而是我生命中无法挽留的青春,和从前轻狂的自己。岁月不停向前流动,泥沙与故事俱下,有多少走过的风景能够超越记忆而绵延将来。

  (二)

  前不久在网上读到韩寒的《太平洋的风》,文中的一段话如下:“作为一个从大陆来的写作者,我只是非常失落。这些失落并不是来自于这几天浅显的旅行,而是一直以来的感受。我失落在我生存的环境里,前几十年教人凶残与斗争,后几十年使人贪婪和自私,于是我们很多人的骨子里埋下了这些种子;我失落在我们的前辈们摧毁了文化,也摧毁了那些传统的美德,摧毁了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摧毁了信仰与共识,却没有建立起一个美丽新世界,作为晚辈也不知道能否弥补这一切,还是继续地摧毁下去。”对于以上观点有摇旗呐喊者,也有愤而拍砖者,可我相信其中大部分人都没有在台湾真正生活过,甚至从未涉足这片土地。纯粹言语的争论其实苍白无力,平实的生活才是历史无法抗拒的力量。

  当我走在台湾的大街小巷,油然而生莫名的安逸感。走在大街小巷,不仅无须担心问路无人搭理,还经常会有热心人亲自载你前往。走上公交车,司机会热情地与你打招呼,下车时彼此道声谢谢,虽不至路不拾遗但也不用担心失窃。当我求学于政治大学,教授会带着我们爬山远游,一起激扬文字,一起吃饭唱歌,毫无违和感。社会对知识分子相当尊重,政界与学界近距融通,阶层是引人自由流动的动力,而不再是相互猜忌和仇视的天堑。台湾在环境保护和垃圾分类上领先一步,如果能在街上找到垃圾箱简直就是如获至宝。其服务业已是相当发达,对礼貌用语的使用习以为常,更重要的是其热情是一视同仁,不会因为顾客看似有钱而谄媚,也不会因为顾客看似穷酸而不屑。普通民众也更懂得享受生活,假日里喜欢携家出游,或到草原聚会,或至宜兰钓虾,尽显小资情调,即使是处于社会底层的民众也能保持乐观的心态,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夜市里更是摩肩接踵如过江之鲫,大家尽情享用各地的美食小吃,而不像上海大都市这般紧张而仓促。台湾的社会发展并非无可指摘,但生活其中总会因为一些细节而深受感动,善良、热情和人与人之间的真诚是此行最珍贵的纪念品。

  当初一九四八年解放战争接近尾声,国民政府将大批珍贵文物以军舰先后三次转移至台湾,包括稀世瑰宝毛公鼎(西周)、巧夺天工的翠玉白菜(清代)、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东晋)等,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可是这些珍品毕竟只是沉默的器物,随着朝代更迭不知流落何处,可是文明的传统倘若能在一个社会扎根生长,越是时代长远越是历久弥新。整体社会的共识是建立在个体精神自主的基础之上,体现于各阶层的点滴生活之中,习惯是最为强大的力量。我想蒋公若还在世,令其欣慰的不会是台湾陈列于室的琳琅珍宝,而是民众浇筑于心的生活习惯。韩寒对于大陆当前的文化氛围与社会风气的担心并非危言耸听,我们对权力愈加迷信,对金钱愈加狂乱,对身居高位者极尽谄媚之语,却对街头艺人呲之以鼻;为获取名利可以出卖自己奴役他人,然后在灯红酒绿里挥金如土;遇有求助之弱者或视而不见,或落井下石,恻隐之心渐消。一直以来我们都缺少整全性的社会信仰与共识,人性的淡漠致使社会资本不断流失,权力和金钱已经成为万物的尺度,而一旦这些观念与行为落定成习惯,在路径依赖下不断地自我强化和恶性循环,如何能够期待社会风气的转变,如果国民的素养仍然得不到有效更新与提升,又如何奢谈民族的复兴与崛起。我期待太平洋的风拂过两岸,带来同样的温度和繁华。

  (三)

  作为法律人,最大的梦想莫过于身着法袍,推进宪政。南方周末二零一三年新年献词中有这么一段话:“宪法的生命在于实施,宪法的权威也在于实施。我们期待宪法长出牙齿,宪政早日落地。惟如此,才能成就这个沧桑古国的艰难转型;惟如此,国家与人民,才能重新站立于坚实的大地之上。”可是我自己的生命体验却是如此失落,贺卫方先生说,作为一个法律人最悲哀的莫过于生在一个没有法治的国家。我们的宪法长期被束之高阁,并没有兑现曾经允诺我们的自由、尊严与权利,宪政仍只是一个漂浮于文本的梦想。众多的法律人如《流水线》一诗中所述:或者由于习惯/ 或者由于悲哀/ 对本身已成的定局/ 再没有力量关怀。

  回首过去的一年里发生的事,重庆王立军将“打黑”演变成“黑打”,刑讯逼供罔顾法治与人权,大学生村官任建宇因言获罪,宪法所保障的言论自由荡然无存;陕西安康冯建梅被强行大月份引产,地方计划生育政绩草菅人命;河南农妇吴春霞因家务与村务纠纷上访“被精神病”,强迫“治疗”失去人身自由132天。还有很多令人悲愤的人祸在这篇土地上演,让我如何去期待法治的前程?当我站在台湾司法院的宪法法庭之上,这种落差感愈发地强烈。可我没有退路也不愿意放弃,这是我生长并为之努力的土地。司法院副院长苏永钦大法官对我说,法治从不是毕其功于一役的事业,而是几代人以分长寸进的努力将这个制度往法治框架里推进塑造的动态过程,台湾也经历了几十年的阵痛才逐渐步入正轨。临别之际苏永钦大法官赠给我一份司法院的纪念品,其中包括一本亲笔题字的六法全书,我知道他和我一样也在期盼着大陆宪政梦的来到。

  这让我想起最为尊敬的前辈胡适之先生。十二月十七日是胡适先生121岁冥诞,我早早来到他的墓前瞻仰。胡适先生一生追求思想自由、理性独立,既未流于偏激,亦未落伍,始终一贯地保持他那不偏不倚的中流砥柱的地位。他启发我们多研究问题,少谈些主义,社会的进步是一个渐进提升的过程,是所有人合力而为的结果,社会问题的复杂已经不是靠一种主义、一次革命能够彻底根除的,因此需要多一些坚定与坚守,甚至包括必要的忍辱负重。不要像庸俗短视的革命家一样,盼着在有生之年看见革命的一切成果。我们应该更加重视每个个体正面力量的激发与培养,以个体能量的解放和具体问题的解决来冲破整个体制的束缚,通过水涨船高这样的方式渐进而有序地来提升民族与社会。有道是:“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风行则草偃。” 这是我今后作为一个法律人为之努力终身的理想与方向。

  (四)

  对于海峡两岸似乎存在诸多的敏感话题,我总结为‘傲慢与偏见’,于是从官方到民间都有一种避而不谈的默契,心灵的疏远比空间上的隔离伤害更大。纵的历史感已经疏离,横的地域感也已淡化,随着老一辈的逐渐离世和台湾社会的发展,台湾人而非中国人的观念已经渐占上风,两岸已经无法靠历史事实来维系彼此的血缘纽带,而应该通过当前及未来各方面的交流合作成为有效的利益共同体来建构性地增强认同感。我想海峡两岸需要更多的包容与体谅,也许政治层面的隔阂在短期内无法消弭,但是文化层面的交流不能也不该停滞,尤其是我们青年一代,我们肩负着更为厚重的历史使命,需要的是海纳百川的心胸和通达四方的眼界,既是对自己的人生负责,也让两岸拥有更为广阔的长远未来,走进彼此陌生而熟悉的世界,以个体的情谊与智慧推动两岸整体的进步和发展。

  转眼我在台湾已经求学半载,想来实在受益良多。收割风景,也收获心得,世界变得更加辽阔,我相信是丰富的阅历与强大的内心让一个懦弱狭隘的男孩逐步蜕变为包容世界的男人。周国平先生说,在这个没有上帝的世界上,谁敢说自己已经贯通一切歧路和绝境,因而不再困惑,也不再需要寻找了?我将永远困惑,也永远寻找。困惑是我的诚实,寻找是我的勇敢。

  离开之际朋友问我,刚刚熟悉这片土地又要远离是否会不舍?我化用了电影少年派里的一句台词告诉他也告诉自己,人生到头来就是要不断地放下,关键是要好好地道别。我很感谢在台期间所有人随我的关心与帮助,我相信生活有些东西不可言说,却值得深藏心中一生。台湾作为我生命中美好而深刻的一站,还未离开就开始怀念,我知道我最终还会回来的。

     (作者  郑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