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被迫离家那天，福州沦陷。经此一别，此后七十五载年月，再无缘回到故乡。

　　1941年，奶奶12岁，她的家在福州中洲岛边的一条小船上。奶奶的父亲，即我的外曾祖父是“曲蹄仔”。在本地方言中，“曲蹄仔”指的是世代生活在渔船上的人，因在船上总是弯着腿，陆地上的人便为他们取了这个充满歧视的名称。

　　4月21日，日军从闽江海域登陆福州，福州沦陷。在炮火轰隆声中，附近的连家船渔民纷纷四散逃开。外曾祖父也立即开着渔船，一路沿闽江向南，向长乐方向驶去。

　　曾无数次洒下渔网，洒下悲欢的那块水域，就此被远远抛在身后。

　　前路茫茫，外曾祖父不知道何去何从。他更不知道的是，他的目的地——长乐此刻也已沦陷。彼时，从漳港和松下登陆的日军将长乐重重包围，狰狞魔爪伸向吴航大地。

　　在长乐的一个码头停靠好后，外曾祖父尝试着上岸采买食物。但日军把守极严，外曾祖父不放心把一家妻小放在渔船上，只能趁夜间偷偷下海捞点小鱼，填饱孩子的肚子。奶奶的生母早逝，继母两个孩子尚在襁褓中。尽管奶奶拼命帮忙干活，还是没能赢得继母的喜欢。

　　几天后，继母趁外曾祖父出门之际，把奶奶卖给了岸上的一个“中人”。

　　奶奶是“曲蹄仔”，有点身份的人觉得晦气，不喜欢，又逢战乱，人命不值钱，“中人”用极低的价格把奶奶匆匆转买了。

　　卖了多少钱，我不止一次问过这个问题。奶奶原本清晰的记忆到这段就变得模糊，总是说不清具体金额。战争年代，生而为人的尊严被彻底践踏，奶奶不是忘记，是不忍触痛心底刻骨的悲痛。

　　买奶奶当童养媳的是爷爷的外婆。爷爷父母早逝，从小寄居在他舅舅家。看时局兵荒马乱，外婆担心自己年龄过大，没法替爷爷操办婚事，便从不多的积蓄中，为爷爷买了童养媳。

　　爷爷比奶奶小两岁，两个人都是干活好手，就在舅舅的饼店里帮忙。

　　村里常有日本人出没，村民们都躲了起来，饼店生意一落千丈。闲下来的爷爷坐不住，经常乘大人不注意跑到村外打探情况。一天晚上，爷爷回来，脸色吓得铁青。在村后的小山上，他看见两个人被日本兵吊在树上打，据说是八路。听到爷爷带来的消息，一家人噤若寒蝉，把门关的更严实。

　　家里人多了，食物却日渐减少。舅母少不了抱怨几句。心气高的爷爷又偷偷溜了出去，想去打零工。一路上，他小心翼翼躲着岗哨，但还是给两个日本兵给逮住了，一路连拖带拉带到了鹤上的一个工地上。

　　工地上布满了大石头，爷爷和那些被抓来的大人一样，任务就是要将大石头运上山。石头大，爷爷力气小，他常常摔倒。稍有不慎，旁边的日本军人便一顿拳打脚踢，下手又狠又重，爷爷身上伤痕累累。

　　几天后，乘日军交接班之际，爷爷从鹤上山上翻身越岭逃了回来。见到爷爷回家，一家人喜极而泣，他们以为爷爷再也回不来了。

　　多少年后，忆起这一段，奶奶偷偷地告诉我，“我那时候以为你爷爷被日本人带走了。我偷偷跑到了父亲停船的码头，四处寻找自己家的船，想跑回家，可是怎么也找不到了。”

　　战乱年月，多少生命贫贱如草芥。生离死别，小人物的命运在大时代的洪荒中如此微不足道。爷爷奶奶就这样在辗转颠沛中，静静等待曙光。

　　解放后，爷爷进了供销系统工作，奶奶在家里盘下舅舅家的饼店。一家人的生活渐渐好了起来，生活安定了，奶奶想回福州找回曾经的家。但终因年代久远，“曲蹄仔”生活居无定所，寻亲工作就此作罢。时光流逝，奶奶的“曲蹄仔”身份随历史沉入海底，她和身边的老人一样，安稳幸福，颐养天年。

　　前两年，两位老人在安详中先后辞世。爷爷奶奶没读过书，不认识字，但是勿忘国耻的至简真理早已在他们脑中生根发芽，他们口口相传，让后代耳濡目染铭记历史，永志不忘。

　　(作者  南 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