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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枚铜“钱”

http://www.clnews.com.cn  2014-11-14 08:13:30   来源:吴航乡情  【字号

  (一)

  我年少时体弱多病,母亲为了驱邪祈安把一枚铜“钱”戴在我身上。这铜“钱”直径有4-5厘米,厚度也有2毫米,当中圆形的孔,一面是八卦,一面是斩妖辟邪等文字(如图)。其实它不是古钱币,而是道士用于做法事的一件法器,具体叫什么,我至今不懂,仍称之为铜“钱”。据我母亲说,这是我外曾祖父留下的。

  我外曾祖父居于长乐南山脚下的坊口街,姓陈;陈姓是聚居在旧时长乐城关的几个大姓氏之一。外曾祖父是道教法师,经常为人做道场,收入颇丰,家底殷实。他育有两子;长子就是我外公。那年,外公二十刚出头,春天的一日,他田中劳作至傍晚收工时到浦边盥洗,顿觉心悸胆怯,涌上一种不详之兆。这日起,外公白天忐忑夜晚惴惴,从不敢近水域出远门,家人烧香化纸求神拜佛祈求平安,外曾祖父更是使出浑身解数捉妖驱鬼禳灾去祸。日子在极度不安中悄悄流逝。到了端午节,长乐河下江的竞渡龙舟从初一开始逐日增多。按惯例,江上的龙舟都请本街区豪绅坐龙舟头,因为坐龙舟头者要负担该龙舟这年的活动费用;往年坊口街都是请外曾祖父和外公来坐。这年外曾祖父婉拒了街邻乡亲的邀请,不让外祖父到江边去。节日中午,一家人细斟慢酌,这餐饭竟吃到太阳偏西,此时龙舟竞渡已近尾声,家人放松警惕,竟让有了七分酒意的外公出门遛达。他信步踱向江边。那天,坊口街的龙舟没有了坐龙舟头的召集,龙舟仍停靠江边,正跃跃欲试的小伙伴们见外公走来,顿时群情激奋,大家邀外公上船,起锚划向江中。每艘龙舟前部,都安个雕刻成龙头的座椅,底座榫头用木栓插紧,这就是龙舟头;那天谁把龙舟头安上后没有插木栓,醺醺然的外公未作检查就坐了上去。舟一离岸,小伙伴们激情迸发,一阵呼喊,舟如脱缰野马离弦之箭向河下江的激流中飞蹿而去,谁都不会料到,没有插销的龙舟头连同外公竟被抛入滔滔江水。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外曾祖父纵然有比铜“钱”更好的驱邪利器,也无法让外公逃避如影随身的殃祸,龙舟头浮出水面,而外公却沉入江底。待得众人把他打捞出水已经气绝身亡。外公逝世之时,我母亲出生还不到五个月。

  (二)

  外曾祖父的次子,我的外叔公身材瘦小,但却心灵手巧,绘画雕塑技术一流。他平时辗转于寺庙庵堂,绘壁画,泥塑各种神明,也挣了不少钱。一个冬日,有俩人来请,说是某寺要塑几尊神像,酬金丰厚;外叔公就跟随他俩进山,因为寺庙大都隐于深山老林。谁知被带到的不是禅寺,却是土匪寨堡。就这样,外叔公被土匪绑架作为人质,土匪捎信要巨额赎金。祸从天降,外曾祖父一家更是慌了手脚,一边求神拜佛,许诺神明,如果平安返家,就拜这神明为谊父,初一十五虔诚供奉;一边通过各种渠道央求山中大王慈悲行善千万别撕票,全家积极筹款赎人。过几日的晚上,恰是冬至之夜,土匪寨中过“冬节”,或许一时期来该寨掠人劫物屡屡得手,顺利令他们忘乎所以,全寨上下大举庆祝,杀猪宰羊觥斛交错,看管的小喽啰也跑去大快朵颐。外叔公终于挣脱了木制的手铐脚镣,黑暗中连滚带爬逃出匪巢,跌跌撞撞跑下山来。眼看着将要脱离虎穴,后面山上火把闪烁,追喊声隐约传来,外叔公急忙转入路边荆棘丛寻找藏身之所。朦胧夜色下发现一坟墓旁放置一口几近腐朽的空棺材,内中尸骨可能已被移葬它处,外叔公想也没想就躺倒里面,拉过天板遮盖。不一会儿,透过天板的缝隙,看到一闪一闪火把越过的光亮,听到土匪们嘈杂的叫嚷,外叔公大气不敢出,默默祈求神明保佑。过了许久,四周恢复了沉寂,外叔公爬出棺材,从另外岔路仓皇逃命,说他那时“惶惶如丧家之狗,急急似漏网之鱼”一点也不为过。

  外叔公逃脱回家,喜从天降。他化险为夷,不是避灾躲祸的法器之类的佑护,大约是老天爷对善良人的垂怜、自己命运的造化。但是,他因惊吓过度,回来后大病一场方愈。随后,家中谢神还愿,连续唱了几天大戏;他拜离家不远处五顕庙神明为父,即使在“文革”时期,神明塑像都被打砸剩下底座了,老态龙钟的他还经常在破败的庙里收拾打扫,十分虔诚。从那时候起,外叔公决不出远门,离家门远的庵堂寺庙请他绘壁画、塑神像一概遭他拒绝,平日里塑些可以搬得动的小型泥像、扎些灯笼之类出卖,收入锐减,经济每况愈下。上世纪五十年代末风风火火的“公社化”,每人都要参加劳动,他就被安排到煤炭场里手工捏煤球,据说捏煤炭和塑泥像工作性质接近,也算发挥特长。外叔公膝下两子,我小的舅舅早逝,大舅舅自幼聪慧,人忒勤奋善良,当教师,后任长乐市最知名一所小学的副校长,现退休,与舅妈安度晚年。我表弟表妹也都事业有成。

  (三)

  外公去世,以后外婆改嫁,我母亲就随其爷爷奶奶即我的外曾祖父、外曾祖母生活。爷爷奶奶非常疼爱她,一到读书年龄就送她上学,可惜读的都是私塾。连续上了N年私塾,从启蒙的《千字文》、《幼学琼林》到《大学》、《左传》、《中庸》,还有唐诗宋词元曲她都读得滚瓜烂熟,因此有了深厚的国学知识功底。她经常浏览一部15本的竖版线装《纲鉴》,上世纪七十年代河下街大火那晚,这部书就放在她床头,与被褥一起被烧毁。我年幼时,她教我读声律启蒙,读李义山诗、柳三变词。我成年后感到惊奇的是,我能叫出名的古典小说,她几乎都读过,都可以说出书中的重要人物和主要情节,诸如《彭公案》、《施公案》、《小五义》之类,更不用说四大名著和聊斋儒林外史。到了晚年,她还坚持读报,每天从版头要闻提示到版末气候报道,都认真浏览;也读新出版的书和时尚期刊。

  母亲婚后与父亲联手做生意。他们在永泰等几个地方都开有店铺,父亲在这几个店铺之间奔波,长乐的店就由母亲打理。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母亲染疾病危,父亲四处延医求药,遍访福州及各地的名医诊治,家里人还问卜算卦,拜佛求神,但病情日见沉重,危在旦夕,随时会撒手人寰,只好准备后事,修建喜坟,连入殓的寿鞋都已做好备用。父亲罄囊为母亲治病,渐渐地病情有所转机,她从阎王殿前挣扎着又返回人间。之后,公私合营,自家的店铺倒闭,父亲在供销社当采购员,常年出差在外,我五、六个年幼的兄弟姐妹嗷嗷待哺,在床笫呻吟着的母亲,撑起了极为贫困的家。家庭全部收入只有父亲的微薄工资,为了一家人不挨饿受冻,母亲只好把家中能变卖的物什都廉价出手以换取衣食。我小时候看到,父亲收藏的一套古玩铜制八骏马,只卖几十块钱;母亲自己一件崭新的黑羔羊皮长袄也只卖6元钱;一架楠木精制的盛谷子廒墭,也只卖十多块钱。外曾祖父留下的这块铜“钱”,因为实在值不了钱,才扔在抽屉角落留了下来;后来母亲才给了我。

  母亲卧床养病、足不出户足足二十几年,后奇迹般地痊愈。目前,上我一辈的亲人之中,除了舅舅与舅妈还健在,其他人都已离去。外曾祖父留下的这个铜“钱”,是怀念我外祖父一家的最好纪念物,它承载了一个家庭的历史,共同感受了一家人的悲欢离合。

 (作者  阿 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