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美国这么久，这还是第一次正经八百地到剧场去看京剧。我这人，从小就喜欢看戏，而京剧又是中国的「国粹」，特别是全国推广“革命样板戏”的年代，平时耳濡目染，谁都会随口哼上一二句，什么“我家的表叔”呀，什么“打虎上山”呀，什么“智斗”呀……来美国后，由于东西文化之隔阂，根本就没有条件和机会到剧场去观赏。

　　这次之所以兴致勃勃地从法拉盛搭乘巴士，前往曼哈顿佩斯大学米高施美尔艺术中心去观看梅派经典剧作《凤还巢》的演出，完全是冲着张景涛老先生的名声去的。他是国家一级演员，专攻文武小生，是著名京剧表演大师叶少兰先生的高足;更重要的是，他与我同庚，都是康乐老人活动中心的会员。平时中心开生日派对，他总要跟他的京剧伙伴们上台亮一嗓子，往往博得满堂彩。

　　当然，吸引我的还有《凤还巢》的戏码。这戏可称为中国版的“灰姑娘”，说的是明朝末年，兵部侍郎程浦告老回乡，家有二女：大女程雪雁，貌丑顽劣，系夫人所生;小女程雪娥，美貌聪明，系妾侍所生。程浦欲将雪娥许配落魄书生穆居易，却因雪雁夜访书房、夫人偷梁换柱，使这桩美好姻缘一波三折，最后穆居易功成名就，消弥误会，与雪娥终成眷属。虽说这戏摆脱不了“才子佳人”的窠臼，但因其巧妙使用“误会”，使剧情跌宕起伏，引人入胜，一举而成为梅派经典。如今有机会重温经典，何乐而不为呢?

　　由于途中堵车，扺达佩斯大学米高施美尔艺术中心时，正是开幕之际。待坐定，我才细细地打量着这个不大却十分精致的剧场：穹顶一排聚光灯，将舞台照耀得一片辉煌，米黄色的后幕如璀璨的阳光倾泻下来。简短的开场锣鼓，将整个剧场的气氛一下子渲染得红火而又热烈。

　　在异国他乡观赏“国粹”，不知为什么，我有一种异样的兴奋。观看四周，大多也都是跟我一样的中国人，当然也有一些老外观众。瞧，在我的座位后面就有几位。我不禁想到：中国京剧艺术的审美概念中，最重要的是“意境”和“传神”，因此有虚有实，虚实结合，他们看得懂吗?

　　正疑惑时，一段行云流水般的“西皮散板”掠空而来，抬头一看，是身着黑长衫的张景涛“游春”来了。他在剧中扮演“落魄”书生穆居易。嗬，他完全不像六十八岁老人，经过一番装扮，俨然一位翩翩朗颜少年。

　　平时，我总惊异他的年轻状态，欲求之“秘诀”。有一天，他终于对我开了“金口”：“这全赖童少练功的结果啊。”他告诉我，是否练过功，结果是大不相同的。他往我面前一站，两手握拳，往下一压，一个“亮相”，果然挺拔得像一棵青松。“为了演出时有一个良好状态，平时我还经常提醒自己：我要年轻，我要年轻……”他见我发笑，又认真地对我说，“你别笑!其实人是最容易接受暗示的，你心里怎么想，真的就会怎么样。”我连忙解释：“我没有笑你的意思，我只是觉得……你像大孩子一样可爱。”我终于找到了我跟他的距离——心理上的距离。

　　他扮演的穆居易，既有士大夫的儒雅，又充满了凛然正气，再加上他那“龙吟虎啸”般的叶派唱腔，真正是抓住了这个特定人物的“魂”，将各个人生阶段的“这一个”，表现得丝丝入扣、恰如其分。

　　值得一提的是，这次跟他演对手戏的是国家一级演员、梅兰芳研究所所长、辽宁实验京剧团团长肖迪。这次她应纽约梨园社的邀请，来美参与《凤还巢》的演出，在剧中饰美貌聪明的程雪娥。经了解，她也是张景涛老先生的学生，但始终没有机会同台演出。十八年后，他们竟在纽约邂逅，并同台演出对手戏，师生的精湛演绎，堪称珠联璧合，实是纽约梨园界一大佳话。

　　咦，那个扮演兵部侍郎程浦的“须生”，怎么如此眼熟?凝神一看，嘿，那不是岳庆银老先生吗!他也是我们康乐老人活动中心的会员。一生专工老生行当。只见他银髯飘拂，一副憨厚富贵模样。他扮演的程浦，潇洒自如，一招一式，都那样的入眼入心，用观众的话来说：那是“演什么都好看!”他之所以有如此娴熟的演技，完全在于勤学苦练。

　　岳老先生出生梨园世家，七岁就开始拜师学艺，十一岁登台演出《鱼藏剑》中的伍子胥，一炮蹿红，成为淄博市京剧团年纪最轻的在册演员。从此他吸取众家之长，使自己的演技更上一层楼。1991年，他参与现代京剧《焦裕禄》的创作，在剧中饰演焦裕禄，由于他的生动表演，展示了焦裕禄“大爱无疆”的品格魅力，受到观众的热烈欢迎，并被“钦点”进入中南海演出，乔石、宋任穷、谷牧等中央领导观看了演出。第二年，该剧荣获文化部“文华奖”……谈到过往岁月，岳老先生如数家珍。“好汉不提当年勇!”他一挥手，颇有“俱往矣”之慨。

　　其实，并非“俱往矣”。他的艺泽渊远流长，如今又在他的儿子岳晹身上发扬光大。不久前，岳晹偕同妻儿来美探望父母。那天，岳老先生带着他们来老人中心，有许多会员见了岳晹，都惊呼道：“梁处长，梁处长……”我满头雾水，一打听才明白，这“梁处长”是岳晹在热播电视剧《伪装者》中扮演的一个角色。他的表演，给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许多会员都情不自禁地涌上前，跟他合影留念。在这之前，他还参加电视剧《老农民》的演出，在剧中饰演“吃不饱”，开始在国内影视界崭露头角……这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呀!

　　嗬，这是谁?一出场，就引发满堂笑声!我一看，原来是丑女雪雁上场了!只见她粗眉大眼，腮边两块胭脂，出言不逊，举止放浪。听那嗓音，怎么也不像个女流之辈。坐在我旁边的老郑忍俊不禁地笑道：“你真的没有看出来?”我点头。“他也是我们老人活动中心的会员韩奎喜老先生!”经他一提醒，我总算看清楚：对，是他!天哪，这出戏中的主要角色，康乐老人活动中心的会员竟然占了三个，而后台乐队也大多是我们中心的。没想到，我们这个中心的“京剧班”还真是“群星荟萃”呀!

　　韩老先生扮演的程雪雁，几乎是每个动作、每句台词都能引爆你的笑点。而且他还善于“即兴创作”，随手采撷现代文化元素入戏(京剧行话叫“现挂」”)，增强喜剧效果。譬如：他学模特扭臀摆胯地行走，就称其为“纽约旗袍步”，甚至向后台琴师飞吻、抛媚眼，说英语……只要有益于剧情发展人物塑造，他可以说是无所不用其极，简直就是一个浑然天成的“脱口秀”!可以这么说，这出戏缺了这个“活宝”，就会“逊色”许多。但他却谦虚地说：“这戏捧人，谁演程雪雁都会红。”他告诉我：1928年，梅兰芳大师同姜妙香、兹瑞泉、肖长华，第一次演这出戏的时候，就一炮而红。以后每每节庆佳日，必定演这出戏。戏中的情节、台词经过老前辈不断整理、加工，也就越演越完美。

　　我想：所谓的“经典”，那是要经过多少大师的竭力砥砺，经历多少岁月的严格验证，才逐步流传下来的呀!我们能在异国他乡欣赏到如此原汁原味的梅派经典，不能不说是人生的一大幸事。

　　这时从我身后传来一阵嘻笑声，回头一看，原来是那些老外观众，凭着字幕上的英文翻译，他们还是能看懂台上所演绎的故事梗概，至于看得多么“入味”，那就很难说了。譬如，以“马鞭”指代“马匹”，用“手指比划”表示“事情的来龙去脉”等，就足以让老外观众大跌眼镜。

　　戏终于在才子佳人大团聚的欢乐中落下帷幕，但他们精彩的表演还萦回在我的脑际之中。

　　俗话说：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每每提到童年练功一事，三个老先生都会不约而同地显现出“不堪回首”的神情。张景涛老先生从齿间蹦出的“残酷”两个字，似乎说出了他们的的共同心声。譬如，他们一入行，就要练“童子功”，什么“蹲马步”、“撕腿”、“吊嗓子”……单听这些名称就如“酷刑”般。

　　“我永远忘不了，那时师傅要我扳起一条腿紧贴脑门，我练了几次都没练成。师傅急了，上前来手把手地帮我使劲。就在那一瞬间，我感觉腿似乎要断了，针扎般地疼，眼泪哗地就下来了……”岳庆银老先生的这一番话，可作为“残酷”一词的别解。

　　其实京剧表演艺术经过几百年的社会实践，已经相当成熟完善，有一整套复杂完美的表演体系和程序。无论是表演形式中的唱、念、做、打，或是表演行当中的生、旦、净、丑，都已具有很高美学价值。可以这么说，要成为一个名演员，须经过千锤百炼和名师口传心授。在一个成功演员的背后，往往都站有一至二个名家大腕。像张景涛的师傅张玉鹏、王馨吾，岳庆银的师傅邢惠卿、刘世勋，韩奎喜的师傅汪荣汉、孙正阳等，都是名噪南北的梨园翘楚。因此他们都十分感激当年师傅对他们的一番锤打，以致如今虽然年已耄耋，却还依然身手矫健地活跃在京剧舞台上，为增进中美文化交流，贡献自己的余光余热。

　　(本文原载《世界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