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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千年的唱腔(三)

作者 简梅

http://www.clnews.com.cn  2023-03-01 17:02:19   来源:长乐区融媒体中心  【字号

  

  李渔在《闲情偶寄》中对戏曲宾白与唱词写作提出了几点要求:贵浅显、重机趣、戒浮泛、忌填塞,声务铿锵,语求肖似。汤显祖亦要求“探其七情生动之微”。在闽剧中,历代兴废尽收眼底,伦理人情无所不包。而所谓“一剧之本”,无疑是提升艺术与生活感染力的重中之重。某戏迷曾生动地讲道:幼喜听曲,尝挤立人群中,只为某剧中一段,或某段中两三句而已。其板眼节拍,非所深娴,而耳入心通,甚有荡气回肠而不自已……

  剧作家的运用辞藻,有宜雅之处,有宜俗之处,须出以超妙之笔。郑振铎先生在编辑出版《考证注释〈紫玉钗〉剧本》的引言中写道:“闽剧《紫玉钗》在闽中可谓曲高和寡,其乐调渊穆淡远,曲词悱恻缠绵,较乱弹实有过之而无不及。”郁达夫于一九三六年来到福州,曾多次发表文章探讨闽剧艺术,并参与创办《闽剧月刊》,他说“福州的读书气氛浓厚”,“海滨邹鲁,究竟是理学昌明之地”。他观赏郑奕奏主演的《秦香莲》后,欣然赋诗:“不待题诗费评章,艺人才学自芬芳。郑生应解香莲苦,连日为她呕尽肠。”

  长乐人文富丽,人才济济,在创作与理论上,也颇有建树。

  谢肇淛,字在杭,号武林,长乐人,万历二十年(1592)进士。自幼颖悟聪敏,擅长诗文。万历六年(1578)随父居福州朱紫坊,与曹学佺、徐熥、徐火勃等交游,组织“莲社”,学识益进。所著《五杂俎》十六卷,多记掌故风物,为明代一部极有影响的博物学著作,文论尤有成就。尤其他对于戏曲的特性、诸腔的特点、史与剧的关系都提出了自己的观点。他认为,戏曲小说须“虚实相伴”,方为“游戏三昧之笔”,凡情景需点染造极,不必问其有无。此无疑将小说戏曲中“想象”的观念提升出来。此外,他又从戏中悟得“人生如戏”“戏如人生”的观点,颇值玩味:“官宦妇女,看演杂戏,至投水遭难,无不恸哭失声,人多笑之。余谓此不足异也,人生仕宦,正如戏场上耳……彼之恸哭忧愁,不过一时而止,而此之牵缠系累,有终其身不能忘者,其见尚不及官宦妇人矣。”这些见解,就今日而言,与文艺和戏曲评论有许多相吻合之处。

  邱庆禧,字琴舫,玉田坑田人,为福州文儒班创作《墦间祭》一剧而远近闻名。他文才敏捷,咸丰间考过秀才后,却无意功名。通音律的他,经常观看文儒班的演出。当时福州洪塘蒲三善组织文儒班,演唱逗腔曲本,以《紫玉钗》一剧最为著名,但辞藻过于深奥、典雅,仅能供上层人士欣赏,对于广大市井普通观众来说,唱词不甚通晓,故有曲高和寡之嫌,难得观众广泛接受。邱庆禧深知普通观众的心理,他开始为班主写新剧本,根据《孟子·离娄》里的一则:齐人有一妻一妾,齐人向妻妾夸耀他每日与富贵人宴饮泥醉情景。其妻不信,便跟踪其至东郭墦间,见到其夫向祭墓人乞食。在齐人回家再次夸说之际,其妻当面痛陈齐人丑相,劝诫其夫,令齐人幡然悔悟,誓言改过自新。故名《墦间祭》。全剧虽不长,但剧情集中紧凑,曲调以洋歌为主,唱调典雅,音律清新,在唱词、道白中有很多警句。光绪十三年(1887)在福州演出时,盛况空前,士大夫与平民都屡看不厌。福州所辖各县文儒班也竞相演出,历久不衰,成为民国间闽剧、清唱传统剧目,一直流传。此剧清末有坊刻本,上海石印书局有石印本。一九六〇年二月,福建省闽剧实验剧团剧作家陈明锵将此剧整理改编为讽刺的小喜剧,福建芳华越剧团也将其改编为越剧,颇受观众好评。

  此处,不妨摘取剧中华夫人与婢女春香的几段盘关唱词,可见其雅俗共赏、清新明快、平仄和谐的文风:

  主唱:移步出家庭,天气好新晴。家家插柳,令节值清明。出东门,这一派,水秀山明。哎呵!见景倍伤情。

  婢唱:绿柳拂长堤,红树乱莺啼。昨夜灯前,抽绣踏青鞋。这一阵,女裙钗,整整齐齐。哎呵!花香衬马蹄。

  主唱:人世几春秋,蓬蒿共一丘。盖世英雄,到此一旦休。只落得,墓门中,鬼啸啾啾。哎呵!难写我心忧。

  婢唱:宝辇五花骢,游人乱纷纷。水村山郭,摇曳酒旗风。杏花村,何处是,蹑屐沽春。哎呵!美景遍齐东。

  主唱:一派尽丘坟,花发杜鹃红。汝我二人,心绪不相同。到此地,只剩得,牧子樵童。哎呵!何处吊忠魂。

  婢唱:明媚艳阳天,佳节值禁烟。谁家庭院,女伴戏秋千。看落絮,与飞花,山边水边。哎呵!令人喜欲颠。

  纵观闽剧剧目,也可看出长乐作为闽剧之乡悠久的历史,编剧也常饶有趣味地将长乐本土的真人真事编入戏中,引起家乡人更加浓厚的兴趣。如《马铎一日君》《蔡夫人》《双龙梦》《长乐公主》《马达加》等,甚至经典剧目《甘国宝》中“甘国宝的补鞋师傅”也是长乐人,他说着一口溜溜的长乐音腔,令人备感亲切熟悉。

  文艺是时代的产物。时代赋予文艺以生命,文艺因应时代而繁荣。戏曲作为社会生活的反映,其规律生成和作用发挥,皆为时代所然。因采写此文,我上网、下乡,重温了二十多部闽剧经典剧目,听着悠久的唱腔,看着一幕幕引人入胜的故事,常常陷入深思。闽剧这个古老的剧种,就是在长期的艺术实践中,积累了自己丰富的剧目和表演技巧,建立了独特的艺术风格,从而确定了作为一个独立剧种的历史地位和现实价值。而优秀的剧本创作与理论指导起到了相得益彰的至关重要的作用。由此,我不禁想起初秋时去拜访长乐著名剧作家陈元挺先生的情景。已七十九岁高龄的他聊起一生钟情热爱的闽剧事业时,声腔洪亮,掷地有声。他回忆创作新编历史剧《林则徐复出》时,时间紧,人物生平须全面了解才可下笔,林则徐作为民族英雄,举世瞩目,要写出新意、创作出精品实属不易。他查阅了大量资料后,发觉林则徐的生平简介中,唯有清道光元年九月至道光二年三月这个时间段的历史记录为空白。他想,有了!巧抓戏眼与戏核的他,就从这个空白寻思着架构作品,于是创作出了一部与众不同的林则徐故事,将虚构的人事与当时的历史事件相勾连,讲述了林则徐不满官场腐败、不愿同流合污,愤而辞官返回故里的情节。特别是剧中写到林则徐回到生他育他的福州三坊七巷,感受着家乡土地给予他的心灵抚慰,但同时却目睹榕城烟馆毗连、毒雾弥漫,英舰游弋闽江口,勾结官府与不法之徒公然贩卖鸦片;闽县知县苏一杨以命相争;儿时伙伴吴三福因吸毒导致家破妻亡,轻罪重判被斩;福州知府胡求显的愚奸误国、为虎作伥……这些故事情节曲折悲壮,烘托了林则徐对亲人的爱、对家乡的爱、对民族国家的爱,最后毅然走出深巷,超越了独善独守的小我,以“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的大爱胸襟,再次走进风云际会的政治漩涡之中,谱写了十八年后虎门销烟的前奏曲。《林则徐复出》一经演出,二〇一二年即荣获福建省第五届艺术节剧目一等奖,二〇一三年又荣获第八届全国戏剧文化奖原创剧目大奖及七个单项金奖,陈元挺获编剧金奖。

  陈元挺先生还谈到他创作的《遗恨姑苏台》。别人曾劝他不要轻易再触碰西施这个题材,因为太多人写过。但先生满怀情感,他独辟蹊径,以吴越兴亡为题材,讲述了勾践和夫人在姑苏台设宴庆功前,越国君臣在要不要封赏功臣,要不要封赏立了“奇功”的越国“奇女”西施一事上发生了歧见。但西施别无所求,只盼早日回故土,优恤难友郑旦……他还增加了一个人物——郑旦的母亲,他觉得设计郑旦母亲这个角色“巧”而“真”,因为母亲思念女儿,日盼夜盼,忧伤悲戚,导致泪眼渐渐失明……讲到这儿,他叹了口气:西施与郑旦都是那个时代的牺牲品,而不是许多历史学家所标榜的为国奉献,一个弱女子如何斗得过那险恶的环境?他创作的初衷就是要写出人性的深层次情感与思想。

  讲到剧本,必须提到长乐著名的电影艺术家陈怀皑。他原名郑衍贤,字允炎,出生于长乐首占村,少年聪颖,热爱戏剧,时常登台。一九四一年考入国立戏剧专科学校,受教于曹禺、洪深门下。一九四九年调入北京中央电影局艺术处工作,一九五三年入北京电影演员剧团任导演,后入北京电影制片厂工作。从此,开始了长达四十余年的电影艺术创作生涯。他才华出众,治艺严谨,敢于探索创新,加之对戏曲的热爱,导演戏曲片尤有功力,其执导的《杨门女将》《穆桂英大战洪州》《诸葛亮吊孝》《铁弓缘》等都是戏剧影片精品,他为中国戏曲艺术片的探索做出了巨大贡献。他十分关心家乡的文化事业,长乐闽剧团将《遗恨姑苏台》的剧本寄到北京,恳请陈怀皑帮助修改,他接到剧本后,赞赏不已,很快闽剧团就接到他的电话:“请作者到北京改稿。”于是,陈元挺带着脚本赴京,专程拜访陈怀皑。当时,他正在制片厂指导年轻导演的新片《同在蓝天下》的混录工作,接到电话后,立即赶回家,在认真听完陈元挺的创作意图和创作过程后,打开了写满批语的剧本。他先从剧本总体构思、人物设计谈起,继而对每场戏、每段唱腔乃至逐句台词进行评讲。他的评讲精辟、透彻、入木三分。每谈完一个问题,他总是慈祥宽厚地问一句:“懂吗?”直到陈元挺点了头,他才接着往下谈。而后又对二度创作的诸多方面谈了许多指导性看法。夫人刘燕驰在一旁插话:“自从接到剧本后,他每天晚上都在灯下熬夜研读台词并作批语。”同年夏天,年近古稀、身患胃病的他,冒着酷暑回故乡,指导演员排练《遗恨姑苏台》,对演员的一笑一颦一个手势,都进行细心指导……

  后来《遗恨姑苏台》获得省市诸多荣誉以及华东地区“田汉杯”优秀剧本二等奖,被视为陈元挺的成名作。令人敬重的陈怀皑先生还为中国电影界培养了第五代导演的领军人物——陈凯歌,这对父子兵成为首占人永远的骄傲!陈怀皑特别关心闽剧的改革与发展,并希望在有生之年能执导一部闽剧。后来,他果然实现了自己的愿望,他导演的最后一部剧目便是“闽剧皇后”胡奇明主演的闽剧七集连续剧《孟丽君》。每当有家乡人进京拜访他,常听他叮咛:“可不敢看不起闽剧噢!人家说我是什么著名电影导演,其实我的很多本事都是从闽剧学来的。闽剧有很多艺术处理是很绝妙的。像《百蝶香柴扇》的‘妆台前’,妆台上的镜子只是个镜框,英姐坐在妆台前照镜子就直接面对着观众,既符合生活逻辑,又让观众对演员的表演、脸部表情的变化,看得一清二楚……”他殷殷地希望:“闽剧要发展,就必须要提高要改革,但这种提高或改革,必须保持和发扬闽剧的艺术特色,不能京剧化、越剧化。京剧化、越剧化等于取消闽剧。”他还常说:“我是长乐人,我演过闽剧,还给郑奕奏打过鼓板……”其赤子之心、关爱家乡的深情厚意,令人动容!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