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不算太老，房龄22年，坐落于环山南溪村的开阔田间，红砖砌就的平房，厨房、大厅、楼梯间、卧室四间排开，房顶铺以长条石，抹上水泥，整体大方而稳重。虽然外墙尚未粉刷，更别说贴上瓷砖，但在当时直至今日都是村里最好的建筑。

　　老屋建成8年，家人总居天数不足一年，或者外出打工，或者外出求学，只在逢年过节或者放假回老家团聚数日;1998年以来，老屋少无人烟，期间断断续续偶有些许外来种田的人们，不用经过它主人的允许，任意在此免费堆放杂物，他们的稍加打理，倒使老屋减缓了老去的步履。岁月腐蚀无情，杉木门窗也终究难挡风雨年年侵袭，玻璃破了用塑料膜贴补，塑料膜破了用木板挡住，木板破了再也没人管也没人理。轻轻踩上，木板楼梯嘎吱嘎吱做响，大风吹过，破裂的门板、门板上破碎的塑料膜迎风飞舞，“呼呼”的响声可是欢迎我这二代主人回归的欢呼?老屋沙泥墙壁粉尘脱落，两扇略显笨重的大门也早已油漆斑驳，身为油漆大师的老父亲亲手刷过桐油的大门满是深深浅浅的裂缝，好似老人额头遍布的鱼尾纹。屋里堆满了货物，晒干的牛粪、收获的南瓜和地瓜、腐败的稻草和干柴，杂七杂八地铺满一地。山风吹过，带来些青草的气息，和着弥散在房间里的各种味道，还有我这二代主人的杂陈五味，飘散，飘散。

　　老屋承载了太多的伤感和回忆，它是父亲耗尽心血和生命的杰作。

　　父亲欣慰于两个孩子的学习成绩，料定今后必将搬进城里，住高楼成大器。然而叶落归根，父亲，他深爱这片土地，他发誓要在这片落后的山村建最好的楼房，给儿子退休后回家栖息。于是他披星戴月，到溪里淘沙子，到山上打石头，农闲之时外出打工，没日没夜地做油漆赚工资，攒钱买砖头和水泥，一担一担地从三溪往家里挑，一趟2个小时顾不上休息。

　　像春燕衔泥般，几经周折，终于盖起了一层新房。

　　父亲为人老实，对人大气，封顶之日，自酿的青红酒、自养的大肥猪肉、亲自到陇下挑回的海鲜摆满三大桌，他请了乡里朋友觥筹交错共同庆祝。父亲啊，您的心间得意满满，豪气万丈，您的脸上写着扬眉吐气，您的眼里满是成就和欢喜。谁人不知，追求尽善尽美是您的脾性。

　　房子建好了，要粉刷内墙。粉刷到最后一间，泥沙还差几担，父亲挑起簸箕到溪里淘沙，匆匆忙忙。最后一担了，即可完成内墙粉刷大业，想着窗明几净，想着儿子在窗前认真学习的样儿，想着，父亲就笑了，他加紧了步伐，挑回这最后一担。

　　太阳即将下山，风如佛手，柔柔地摩挲路边的草木，没有声响;鸟儿慵倦地栖落在树上，伸出尖尖的小嘴梳理自己的羽毛，没有鸣唱。一切和平而宁静，只有母亲静静地站在门前，望着父亲淘沙的方向，呢喃细语：“该吃饭了，怎么不懂回来?”风儿吹过母亲的耳畔，告诉她：“去看看吧，他很留恋那个地方。”

　　溪边，簸箕散落，一只水中一只在岸，拖鞋溪边静静躺，母亲询问在溪边田里插秧的邻村人可曾看见这么一个人，答道：“刚才有看见，现在不知去了什么地方?”说完，他下溪洗浴，恍惚间脚踩一肩膀，拉上来一看……

　　——父啊，您以这样的方式表达对这条溪流的喜欢，您把未尽的事业留给了母亲，留给这个您爱的世界，就这样去了天堂!辛辛苦苦建起来的房子您一天未住，把成果给了我们，把悲伤给了爱您的所有人。父啊，睁开眼睛看看吧，您的儿子回来了，一大早听说您走路摔伤，从学校翻山越岭两个小时飞奔回来的儿子就在您的面前，一路上不敢想绝不敢想您会这样静静地躺在这里，躺在新屋门前拼在一起的两块床板上。想起两个星期前，您到我的学校，找到礼堂一个偏僻角落，看到在窗台边上正喝着学校免费提供的开水，大口大口地配着干饭的您的儿子，您立即掏出身上所有的准备去南平打工的盘缠，给了我，转身快速离去。父啊，您不知道，儿子有买菜，那刚丢掉的榨菜包装就在我脚下的地板上。父啊，望着您的背影，何止是您黯然神伤。而如今，才两周，就这样离去，离去。父啊，归来吧，归来啊!

　　痛彻心扉的是母亲，儿子不懂悲伤，每个假期，每当夕阳西下，儿子总操着那把口琴，坐在楼上，朝着您留恋的地方，低声吹响那些歌不成调的曲儿，随风飘散，随夕阳下山。父啊，您听懂了吗?

　　每当夜深人静，窗外的上弦月透过玻璃照在床上，我总对月凝望，那一弯可是父亲压弯的扁担?月圆之时，似乎总是乌云层层，圆月喜欢躲在云间，好不容易露出半张脸，一闪眼又躲进了云层。我突然想起，父亲在世时，圆月似乎不是这样。

　　如今，重又站在老屋的面前，温煦的阳光投射在老屋的房顶，染成一片熟悉的金黄。在老屋周围转转，每走一步似乎都可以拾起回忆一段，可记忆的碎片却难以全部还原。逝去了悲伤，永远不该失去的是传承的重担。

　　斗转星移，按规划这里将建成新田水库，老屋将全部淹没在水库底下，村民早已外迁，各家祖先安身之所也都移的移搬的搬，父亲的天府之国三易其所，最终选在了可以俯瞰老屋的崖壁之上。父啊，安息吧，老屋永远与您同在!我永远与老屋同在!没了老屋，我的灵魂只能浪迹天涯!老屋是心的归宿，有老屋的地方才是您的家、我的家。

　　(作者 柯多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