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楼耸立在船尾，而我在靠近船头的位置，众猫都面向船楼，所以我又成了末位。我微微抬头张望，迫不及待地想看清大渔王的嘴脸，却在余光里发觉有几只白猫站立在我右边几步之遥。它们为什么不跪?!我记得刚才来到这里的时候，右边那块位置还是空的。它们准是在我摆弄烟花的这么一小会儿时间中才填补了那个空位的。我将好奇的目光投向它们，却和其中一只的目光在空中相遇。那双目光充溢凶狠的意味，像两根钢针扎进我的双眼，使我不敢与之对视。真是莫名其妙!萍水相逢，又没什么深仇大恨，何必如此看我!

　　正待此时，船楼的顶上出现了一只头戴王冠，身披披风的黑猫。它抓着栏杆，站立在最高处，俯视百猫。西风吹动星光摇曳，漫卷它的披风，显露它微胖的身形和诡异的威仪。君臣礼毕，众猫起身。定睛细看时，却发现它的长相颇具异域风格，眉眼间的神气很像米岚，难道它是一只波斯猫?这就是大渔王!

　　大渔王以神一般至高无上的口气对下面的猫说：“众小的们，本王自即位以来，继往开来，率领你们扩土开疆，每战必胜，崛起于小小渔村，纵横四野，现领土已是原有之十倍不止，在座诸位也因军功得到本王的封赏而有现在之地位。前不久，我们还一举扫平了山猫一族。现在那里也成了我们的领土。”它指着远处屹立于原野中的孤山。此时，我分明听见来自右边的咬牙切齿的声音。

　　它接着说：“每每想起往昔的兵戎之事，本王心中就热血沸腾。世界很大，我心中有一张热血宏图，不知其边际何在。你们愿意随本王继续征战吗?”

　　立刻就有一只猫从前排走出，附和说：“自王上起兵以来，历经大小战役数百场，攻必克，战必取。我看战神也莫过于此。臣下愿终生追随战神，一往无前!”

　　这一位功成名就、身居高位的刚一奉承完，后排中就有进步青年的代表站出发声：“任凭驱遣，愿效死力!”

　　在它们无聊的表决心的时候，我无意中看见大渔王侧后方站着一只年轻貌美、细腰长腿的母猫。它面无表情，目光漫无目的地游走，似乎也觉得正在进行的一切相当无聊。突然，它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在对望的瞬间，我忽地紧张起来，慌乱地将眼神移至别处，不敢与它对望。它是谁?是大渔王的女儿吗?可是它们长得一点也不像。是王妃?也不对。如果是王妃应该与大渔王同排并立，而非站在它身后。

　　大渔王对臣下的表白很满意：“好······好，到时候凭军功说话，论功行赏，本王决不亏待奋勇当先的将士!”

　　“王上英明!”百猫同声附和。

　　“今晚请小的们来此，不单为庆功，还为本王庆喜。”它回首将那只母猫牵到身边，然后宣布：“今晚本王要纳公主为王妃。”此言一出，四座皆惊。各种反应都有：有的叫好祝福，有的随声附和，有的邻座间面面相觑，有的暗自捶胸顿足，有的欲言又止。总之，是前排的老家伙们表现恭顺，后排的小年轻们比较纠结。然而，谁也不敢反对。

　　其实，最为惊讶的是这只被大渔王称作“公主”的母猫。公主因惊惧而面有憔悴之色，像被霜打的苹果，楚楚可怜!不知它是哪家的公主，竟然沦落到如此地步!

　　大渔王对公主说：“公主美丽端方，深得我心。嫁给我，做我的王妃吧!今后这天下，有我的就有你的。”

　　面对大渔王的一副志在必得的神情，公主从容不迫地应对：“王上可记得登基之初的承诺?”

　　“本王的承诺很多，并且都在一一实现着。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大渔王志得意满地说。

　　“王上真是健忘!”公主骤然严肃起来，“当初王上当着群臣承诺一定要找出杀害我父王的真凶，为我父王报仇雪恨。这些年来，臣从小到大、无时无刻不在盼着王上践行诺言呢!”

　　“这个嘛，本王当然不会忘记，不过凶手藏得很深，三年来查无线索，恐怕尚需时日啊!”大渔王搪塞道。

　　“臣可以等。我曾指天为誓：父仇一日不报，决不谈论婚嫁!而且，谁为我父王复仇，我就嫁给谁!”公主眼眶里闪动着澄澈的泪光，却无法扭曲它坚定地目光，使见者动容。它跪在大渔王面前：“所以，臣请大王收回成命，成全臣的愚志!”

　　此番言论立刻引来了甲板上前排老臣们一片不知好歹的批评。

　　“在我的王国里，我说了想娶你，恐怕今后再没有谁敢娶你啊!”大渔王阴沉地威胁道。

　　“为守誓言，臣愿终生不嫁!”公主硬气到底了。

　　此番言论立刻引发了甲板上后排青年们一片怜香惜玉的唏嘘。

　　大渔王见事难转圜，就给自己找了台阶下。它哈哈大笑：“公主一片孝心难能可贵!先王在天有灵，足以慰藉。本王也十分感佩啊!本王从来不收回成命，但现在就为你的孝心破例一回。今晚就不谈你的婚嫁之事了。你可退下。”但它心里肯定窝火。公主的拒绝简直就是对它权威的嘲笑。没想到那柔弱的身躯里竟跳动着一颗刚烈的心!

　　公主退回原位。

　　大渔王表情尴尬，皮笑肉不笑地面对臣下们。它自嘲说：“看来征服异性的心，有时候比攻城拔寨困难啊!”这一句话化解了不少现场的僵硬气氛。众猫小心地跟着笑了起来，可能想大渔王会一笑了之。大渔王转移话题：“本想在此宴请诸位，还特意安排了焰火助兴，为庆贺国喜、家喜，双喜临门。现在看来其中一喜缘分未到，强求不来，但是单喜也是喜。而且，扩土开疆是国之大喜，我们必须好好庆祝!”此时，它似乎已经全然走出挫折，仿佛只要一提到“扩土开疆”，它便可迅速慷慨激昂。扩土开疆，这大概是它最热衷的爱好。

　　“小的们，上鱼。”大渔王亲自下令。

　　可是，并没有鱼送上来，上来的是先前在港内向老鼠母子逼交渔税的猫。那猫战战兢兢，膝行而前，至前排。回禀道：“王上恕罪，今天的渔税没收上来。”

　　“什么!”它大感意外。没有鱼，它拿什么招待这群猫。这将是大渔王今晚遭受的第二次失控和挫折。我暗喜。

　　“为什么?是你失职吗?”它向那猫问责道。

　　“不，不是我的错!是安插在渔船上的老鼠偷懒。”那猫赶紧抓住这个唯一的解释机会撇清自己，把责任推给老鼠。

　　于是，大渔王下令带老鼠上来，并说：“看来我们今晚只能吃老鼠肉咯!”

　　老鼠母子被押到甲板上。众猫见这几只可怜的老鼠，纷纷忍俊不禁，笑出声来。有一只猫说：“这么点点儿，不够分嘛!”另一只猫说：“一猫一口都不够!”你一言我一语，甲板上嘈杂起来。有的说：“还不够塞牙缝的!”有的开始商讨：“你吃前腿，我吃后腿，怎么样?”······

　　老鼠母子几个早已被这群呲牙咧嘴的猫吓到腿软，浑身打颤。

　　大渔王咳嗽一声，下面肃静。大渔王厉声教训老鼠，一字一句都像钢钉一样迎面砸来：“鼠辈!贱奴!本王供你吃供你住，让你把孩子养大，原以为你会知恩图报，更加守法，却没想到你忘恩背主，胆敢不交渔税，养你何用?法律代表本王的意志，你藐视税法就是藐视本王!不管是谁，违拗本王都不会有好下场!”

　　这话我听起来像有指桑骂槐的成分。公主可能也深有同感，以致面有微愠。

　　大渔王下令杀死老鼠全家，连个申辩的机会也不给。

　　母鼠苦苦哀求：“王上，请您看在我死去的丈夫的份上，对我们孤儿寡母网开一面吧!我丈夫是在为您挖隧道的时候被压死的。”

　　大渔王叹了口气，说：“那好吧。我也不是铁石心肠，不过法度不能废。你必须要有个交代······你从你的四个孩子中任选一个来替你们死，你和其余三个都可活命。如此，本王已经很宽容了。好了，就这么办。”

　　母鼠一下怔住了。

　　周围的猫们冷眼旁观，仿佛这是它们司空见惯的游戏。当然，猫把抓住的老鼠蹂躏至死是常有的事。然而，眼前的这件事已经不再是摧残肢体这种简单的残忍，而是表面无痕的虐心行为，这真是优雅的残忍。此时，受虐的对象是猫还是鼠，已不再重要，关键的是受虐者之所以受虐是因为它母亲的身份。要求一个母亲从自己的孩子中选一个出来受死，而且还披着法律和宽容的外衣。这无异于拿把戳子往母亲的心上戳。你想母亲会怎样抉择?

　　母鼠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四个孩子，此时它眼里噙满泪水。它又转回头去，郑重地乞求大渔王：“我想以我的一死，换回我四个孩子的生。请王上恩准!”

　　大渔王冷眼看天，默然不应。

　　随后母鼠转身对已经泣不成声的四只小鼠说：“孩子们，不哭。记住妈妈最后的样子，好好活下去!”说完，它径直走向“天井”，想从那里跳入火盆。

　　见此情景，我若不上谁上。我毅然前冲，脑子里浮现的是前天在海上自己不顾一切狠咬大白鲨的画面。我冲到母鼠面前，拦住了它。对它说：“对不起，是我的责任!”

　　我的突然闯入甲板中央，引来周围猫们惊怪不解的目光。立刻就有猫对我喊道：“你疯了吗?你有什么资格到前面来!快滚回去!”

　　我愤怒地回应：“我不会滚，要不你滚一个给我看看!”

　　那只猫变得怒不可遏，转而向大渔王申诉：“王上，您看，这只猫它反啦!”

　　大渔王威压我说：“小的放肆!你不受约束，不听节制，你想干什么?想跟老鼠一起死吗?”

　　“我不是你的臣民，也不是你的兵，不需要听命于你。”我不屑地说。

　　“你们认识它吗?”大渔王先问它的臣下们。众猫纷纷摇头，示意：从未见过。

　　大渔王一脸纳闷，责备说：“今晚的守卫都该杀!形同虚设!竟放进来一个不速之客!”又转而对我说：“你费这么大劲混进来，有什么目的?”

　　“我只想确保它们的安全。”我指着老鼠们，放低姿态说，“因为那晚是我在船上发现它们，阻止它们，它们才一无所获，最终交不了您的税的，所以它们情有可原。要处罚，您就冲我来吧!希望大王您放它们一条生路。我知道大王也是以宽容为本的，不是吗?”

　　“你这是在求我呀。我还以为你是跟我谈判呢。既然是求而不是谈判，那你就不该站着说话。”大渔王得意地说。

　　我明白它的意思：“我死都不怕，何惧一跪!愿您放过它们!”我干脆地跪下了。

　　大渔王不紧不慢地说：“你虽不是我的国民，但你活动在我的国土，就得遵守我的国法。而你在我国胡作非为，国法难容。应与老鼠同判死罪。法由我定，我若宽容你们，岂不是打自己的脸?”

　　我恼怒地站起来，又被它耍了。指着它斥骂：“你这卑鄙无耻的家伙!妄谈什么法律，你的法律就是猫鼠勾结去偷盗渔民的鱼，就是践踏母爱，就是将‘山君’那样的老者千刀万剐吗?你的法律外衣包裹的是你这个长着奇异筋骨的怪兽!你的法律让我看见你的前途——覆灭!”

　　大渔王暴怒起来，髭须尽竖，歇斯底里：“你是哪里来的三脚小花猫!竟敢对我的法律指指点点、说三道四，还要诅咒我!我要将你千刀万剐，制成猫干!”

　　我怒吼道：“尽管来吧，在海上我已经历了一回生死，我不惧你!不过，你给我记住，我不叫‘三脚小花猫’，我叫‘福波’!”

　　“伏波!”大渔王哈哈大笑三声，“不久前，我才封了一位‘伏波’将军。怎么，你也叫‘伏波’?”接着，它从猫群中唤出了那位“伏波”将军。“伏波”将军身形魁梧，肌肉壮实。大渔王对它说：“本王眼里只容得下一个‘伏波’。你看着办。”

　　“是。”它应允后便急冲冲走到我面前，掐住我的脖子，将我高高举起。周围欢呼声不绝于耳。我力量单薄的爪子无法解开它那如钳子般紧锁喉咙的双爪，就快窒息。

　　此时，余光里有一个如白色彗星的身影闪至身下，连贯的一脚落在“伏波”将军胸膛上，将它踹飞出去。而我从空中落下，被它接住，落在它的怀抱里。它冲我眨了眨右眼，示意是它救了我。长睫毛大眼睛的它是一只母猫，这使我感到不好意思。它迅速将我放下，没有多言，把我推到身后。后面四只白猫也迅速跟进。它们全是母猫，有着同样矫健的身形。原来刚才我右边的白猫就是它们啊!

　　“怎么回事?!”大渔王又惊又怒，“你们又是谁?”

　　救我的那只白猫昂首答它：“我是新任‘山君’，老‘山君’的孙女。”

　　周围的猫立刻警觉起来，纷纷向白猫们投来敌意的目光。

　　大渔王骄傲地说：“原来是山猫的余孽!本王派兵到处搜捕你们，没想到现在你们自己送上门来!今晚的星星就是你们看到的最后的星星!”

　　“哼，休要猖狂!你找我们，我们也在找你。现在总算是找到你和你的老窝了!今晚就算拼个鱼死网破也要为我死难的同族和爷爷报仇!”新山君气势丝毫不输。

　　“众小的们，还等什么!”大渔王一声令下，“杀贼!”

　　果然，一呼百应。众猫围攻上来，白猫们陷入四面受敌的境地。敌猫仗着数量优势肆无忌惮地冲锋，却被白猫三下两下踢回。接着，它们谨慎地发动了第二波进攻、第三波进攻。大渔王的麾下果然不是酒囊饭袋，它们的攻势一波胜似一波凌厉。然而，白猫们更是训练有素，不仅毫发无伤地挡住了敌猫的冲击，还屡屡出其不意地伤及敌猫，打得它们轻则挂彩，喵喵乱叫，重则倒地吐血。而我则一直躲在“风暴”中心，被周围的五只母猫保护着。只见四周猫爪在空中来回挥舞，看得我头晕目眩。这时，身边的母鼠示意我跟它们走。于是，我尽量匍匐而行，跟随老鼠们在猫与猫的缝隙间和胯下穿行。终于，我悄悄地爬出了厚厚的包围圈。只有站在船楼上的大渔王看到了我的行动，它立刻大喊大叫，可能是命令敌猫分兵追杀我，但是甲板上喊打喊杀声乱作一片，压过了它的声音，它的命令根本无法下达，只得眼睁睁看着我和老鼠们逃脱包围，慢悠悠走回船头。

　　包围圈也在移动，渐渐移向左舷。终究是寡众悬殊，就算白猫们有以一敌十之能，也无济于事，体力消耗的它们无论如何也敌不过对方的车轮战术。现在白猫们已被重重围困到背靠左舷的狭小地带。白猫们仍在与与敌殊死搏斗，但体力已明显不支。

　　当此危急之时，我又帮不了白猫，真是心急如焚!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它们战败被杀或被俘，再被杀?难道要在这里坐以待毙而无所作为?不，不，不!怎么办?怎么办?我急得来回踱步，无意中踢倒了多余的那筒烟花。啊，有了!

　　我将那筒烟花投进火舌不断上窜的“天井”中。我眨了眨眼睛，怎么没反应?突然，“嘭”的一声炸响。伴随着浓浓的火药味，一个巨大的火球从“天井”冒出。震惊了众猫，从而减轻了包围圈内的压力。

　　我正要继续向“天井”投掷烟花，却发现脚下已经堆放了十几筒烟花。这都是老鼠们刚刚从船头上搬下来的，它们可是职业的搬仓鼠，速度极快。我一口气向“天井”里扔进好几筒烟花。它们接连在甲板下燃爆。爆炸的冲击波使甲板震颤，爆炸的火焰从“天井”冲出，还携带了火星四溅。火星溅到到船头，恰巧点燃了几根引信。焰火表演很快就会开始了。

　　承受了这一波狂轰滥炸，敌猫阵脚已乱。有隙可乘的白猫们借机突出重围，迅速向我靠拢。它们跑到我身边，分别拿起一筒烟花，在已经遍地火苗的甲板上点燃引信，然后朝敌猫喷射焰火飞弹。船头的烟花也在燃放，夜空中密集地绽放出“花团景簇”来。霎时间，甲板上的气氛比盛典还要“欢腾”。敌猫被焰火射得活蹦乱跳、惨叫连天。不一会儿，它们就四下溃散奔逃。由于下层船舱已烧成一片火海，退路已绝，它们不得不从船舷跳下逃生。于是，百猫同“游”湿地，扑腾于泥沼中。

　　此时，再望船楼上，大渔王已不见影踪。空中烟气弥漫，大火也蔓延到甲板上，部分甲板已被烧毁，就连船舷也被火舌舔食。加上秋风正劲，火借风势，风助火威。恐怕大火很快就会将整艘船吞噬。我们已无路可逃，就算跳船也会落在敌猫中间，九死一生。看来，我们就要死在这里了，不过死前仍然创造了一次以少胜多的辉煌。但白猫们并不甘心。山君带领白猫奔向船楼。我明白它们的意图。我和老鼠们也尾随而至。然而，我们从上到下搜遍船楼内各舱也寻不见大渔王。难道它早已跳船?

　　再一看窗外，船舱外面已尽是烈火熊熊。烈火啊，你尽管将这个邪恶的王庭烧成灰烬，却为何留下我们这几颗善良的心来陪葬?

　　正当我心里感慨命运时，有一只猫掌轻拍我的背。转身一看，竟然是公主!我想问：美丽的公主，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但是它的美令我为之失语。

　　公主说：“跟我来。”它转身掀开地板上的一块挡板，露出一个洞口。这里居然藏着一个逃生通道!

　　公主先走进洞口，回头示意我跟上。我招呼山君和老鼠一起来。于是，它们又跟在我身后鱼贯进入洞中。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