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耕海趣事(一)

作者 柯多桂

http://www.clnews.com.cn  2018-12-21 09:25:07   来源:长乐新闻网  【字号

  光腚捞虾米

  马祖列岛附近是优良的渔场,也是梅花、壶江渔民的传统渔场,自康熙乙巳年(1665年)两乡渔民共辟马祖定置渔场以来,携手共济,年年汛期,岁岁丰收。解放后海岛被封锁,渔民们的作业范围逐渐扩大到平潭,连江黄岐上塘、下塘,霞浦西洋、马赤、文澳、武澳、北北澳、前道澳等各岛。但直到1970年代,东引岛附近、三猫东海域仍是渔民冬纟孟(纟孟是一种大网)作业,特别是捕捞毛虾(煮熟晒干后为虾米)的首选处。

  冬纟孟作业需提前设置定置网,从农历七月中旬到八月中旬,必须备汛完成。其中出山拍楸(打地桩)、下箺羁纟孟(安装网架及挂网)环节最为辛苦,渔民还得光腚作业,特别是“下江”人员需下到水里,为防止衣物湿透,多裸身操作。光腚成了海上一道风景,但在纯爷儿们的船上,没有人顾及其他。

  定置网设置好,汛期到了,渔民们按“水字”(潮水涨落规律),每天出海一次挑货(收获鱼货),装在竹筐中当天运回,除非风暴天。每日周而复始,直至次年农历二月底或三月中旬“刹季”(汛期结束)。

  收货时间紧、劳动强度大,且存在危险因素。网跟着潮水转,涨潮时,网被压入水底,不能打捞;流水舒缓或低潮时,网浮出水面,必须立即行动,钩网收货,如有耽搁,则网又沉底。有时定置网漂到马祖岛界内,被断网、拖船、罚款,或被开枪打残打死时有发生。

  捕捞作业纪律作风严格,遵守部队“丛林制度”,一船人分工细致,职责鲜明,岗位明确,负责到底。争分夺秒,一般两三个小时之内,就要完成作业。如有人受伤,甚至晕在水里,只要没有生命危险,往往顾及不了,生产完成,渔网扔下去后才能回头实施救助。不管多苦多累,与潮汐争时间,以保证收获的虾米鲜度。如因风暴原因,虾米隔一天收回,则成次品,到第三天只能做成虾油,再往后只能丢弃。但是中途如刮大风,都要立即树桅升帆回港,不管收获如何,以免危及生命。

  收货过程,即使是冬天,渔民也不惧严寒,仍然光腚。

  “不止是捞虾米,在海上一般都不穿。一来穷苦,没有衣服穿,能省就省;二来免得拖网时磨破裤子,只有在冬天才穿上一件短袄;三来方便,怕湿了衣裳,单衣单裤没得换,只有回程才穿上。”张天庭说起这些并未感觉丝毫不妥,直到改革开放,连上过桐油的油衣,在海上他们都舍不得穿。

  好在这一切都已经成为历史。

  生死穿浪汶

  “一浪漂船五百米。”

  “穿浪汶,浪如白马奔。”

  “船过穿浪汶,生死两茫茫。”

  穿浪汶,是进出梅花的一条必经水道,海沙沉积严重,涨潮则被淹没,水深七八米,退潮隐约可见,甚至露出水面。少有风平浪静,每有大风,则波涛汹涌,浪遏飞舟,比别处都要凶猛许多,给过往船只留下极大隐患,让新渔民闻风丧胆,老渔民步步惊心。这几乎成了所有梅花渔民心中一道难以逾越的鸿堑。

  膏满蟹肥时节,帆船载着满舱肥蟹经过穿浪汶,更是对生死的考验。

  风力4级以下,渔民心中暗喜,张满了帆,汹涌中快速通过。5级以上只能半帆,谨慎通过。风大点,白色的大浪犹如一群群奔马,摔打在帆船上,推拉着帆船随浪飞舞,往前飞奔而去。渔民们能做的只有插上两把大舵,使劲压住,不让船舵浮出水面,更不能偏离航道方向,必须保证船头正直,稍一闪失就可能发生侧倾。“大王、妈祖保佑,风浪小点小点。”口咬香符袋,有的抱着大香,他们不住地祈求。

  “一个大浪可以把船漂出500米,那场景很是壮观、好看,但我们却命悬一线,无心观赏。那一次一个大浪把我打进了刺骨的海水里,还好我抓住了缆绳。”生性乐观的张天庭,走过这一段岁月,多了一份沉稳与坚毅,“外来船只在没有引导的情况下,进出穿浪汶,一旦偏离,形成斜穿,倾覆无疑。穿浪汶,更是他们的噩梦。每年都要翻风好几艘,能活着回来就是命大。”

  一人出海,情牵全家。当天一起风,家人必会涌到码头祈求出海人平安归来。每当远远地看到船影,他们则长长舒出一口气,欢呼雀跃是对出海人最真情的表白。

  浮尸有尊严

  “每一具尸体都曾经是一条鲜活的生命,跟我们一样风里来雨里去地在海上讨生,他们都曾经是各自家庭的希望,所以每有碰上,一定要打捞上来,送他们最后一程,让他们有尊严地入土为安,回家和家人团聚。”老渔民张天庭以深沉的语调,述说着流传于渔民中的不成文规定。

  帆船出海,救生衣缺乏,生产工具落后,在看天吃饭的年代,遇到天气突变,海难便时有发生。1973年11月回程中的一次打捞经历,让张天庭记忆犹新。

  那天中午时分,难得满载而归,风浪不大,他坐在船头,点燃了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再缓缓地吐出,这一天的劳累便随着烟圈散去。又是一天好收成,年轻的他盘算着收入,幸福而又满足地望向远方。

  “快看,那是什么?!”张天庭圆睁了眼,眼界之内,远远地看见一团白色物体随浪飘动。难以置信,他的第一反应竟会是一具浮尸。耕海一年多,他自己虽没见过,但已听过多次,也见过别人带回岸上埋葬。据传,每一次遇上了,老渔民都会给打捞上来,一方面算是给死者一个归宿,另一方面为自己积德,以求海上的日子顺顺利利。而海上的浮尸多是渔民,只要看穿着,就能清楚地辨别。生死由天,张天庭摇了摇头,渔民的苦难他懂。可这一次,他宁愿相信是一只死鱼,也不要应验他的第一反应。

  “是个男的。”终究还是不幸,船只靠近,船长远远地辨别出浮尸性别。打捞过多次,他已经掌握了辨尸“秘诀”:因为生理构造不同,只要没有大风浪,女尸一般俯身浮在水面,而男尸则是仰面朝天,隔百米就能判断。

  再靠近些,只见尸体面目已模糊不清,上身赤裸,已经腐烂,下身只着渔民常穿的短裤。不穿上衣是渔民出海的装扮,应验了,果真又是一个可怜的渔民。张天庭朝尸体作了个揖。

  打捞吧,看到浮尸必救,必须遵守这一善事规则。尸体泡久了重量大,靠近一翻动,一股刺鼻恶臭扑面而来。可是一行人并不觉得恶心,也没有感到丝毫害怕,似乎冥冥之中注定要他们这么做,便勇敢地去做。船沿离水面只有一米左右,借助钩篙,三个人不费多少功夫就将绳子绑到死者腰部,拉上船头搁着。盖件衣物,道一声“躺好了,带你回家”,船便张满了帆,向梅花方向疾驶而去。

  梅花鸡姆沙边上,海水淹不到的地方有一片乱坟岗,自古以来为孤魂野鬼聚集地。一行人在稍微远离渔港处靠岸,靠着小舢板,悄悄把尸体请上岸,买了一张全新的草席包裹,抬到乱坟岗,挖个深坑放进去,盖实。

  “到岸了,自己哪里人回家找去吧。”点香烧纸,三叩拜,张天庭朝着大海的方向,又三叩拜。让逝者有尊严地安息,以表达对生命的敬重与温情,张天庭毫不含糊。

  “但愿悲剧不再发生。”他想。

  终究,他再也没碰上。

  (根据张天庭口述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