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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薯传入如何彻底改变中国历史进程

http://www.clnews.com.cn  2013-06-04 08:52:51   来源:国家历史  【字号

  当1593年,50岁的陈振龙颇为艰辛地把“朱薯”藤条带入家乡福建时,他一定不知道,小小一根藤条将会在塑造“老大帝国”的过程中,充当至关重要的角色。

  万历六年(1578年),当张居正以福建为试点,清丈田亩、登记户籍、推行一条鞭法时,来自这个南方省份的消息让他“惊诧莫名”、“悲意顿生”:洪武二十六年全国性人口普查时,福建已有81万5千余户、391万6千余口;近二百年“生齿渐繁”之后,这个省份的在册臣民,仅仅剩余了51万5千余户、173万8 千余口。短短几代人时间,户口锐减了接近六成。

  户口的急剧萎缩,固然出于民间的隐匿瞒报,也折射了这个省份的尴尬境况。令人惊讶的是,又二百余年后,清道光十四年(西元1834年),福建依旧灾荒不断、濒临破产,它的在册人口却达到空前的1500余万,增长九倍以上。与此同时,全国性户口也激增七倍左右,达到了惊人的4亿900万。

  如此巨大的起伏,远远超出了前代经验。普遍认为,人口激增是那个麻木蒙昧、无力自拔的“老大帝国”时代的主要成因之一;而在这一人口曲线的背后,隐藏着许多外来农作物的身影。其中包括番薯。

  引种

  番薯的引入中国,源于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这一年春天,在吕宋岛,当一种叫“朱薯”的农作物进入陈振龙的视野时,他定然会回望四千里水路之外,家乡福建那漫山遍野的红土地。

  这一年,陈振龙50岁。他出生于福州府长乐县的一个中产家庭,年轻时考取过秀才功名。然而,在他生长的年月,一方面是科举艰难、“仕途壅塞”,另一方面,经商风潮弥漫于东南诸省,“中产子弟,什五游食在外”。不知道什么时候,陈振龙也开始了他的商人生涯,“往来于闽省、吕宋之间”。

  大批闽商前往吕宋,和西班牙人密切相关。在此之前,吕宋仅有华侨“约百五十人”。1571年西班牙船队征服菲律宾群岛后,大量采购生丝、棉布、陶瓷等中国商品。短短二十余年之内,“闽人以其地近,且饶富,商贩者至数万人”(《明史-吕宋列传》)。

  西班牙人带来的,不仅有滚滚银币,还有原产美洲的一些农作物。史料记载,朱薯进入吕宋,约在1565年。征服诸岛后,“红夷常患粮米不足”,于是大规模推广种植。到1593年,这种开着淡紫色小花的藤本作物,在吕宋已“被山蔓野”。陈振龙看到,当地土著“随地掘取”、“以佐谷食”(《金薯传习录》)。

  朱薯价格极贱,并且极易引种,尺许薯藤便可“随栽随活”。然而,将薯藤带出吕宋,颇费了陈振龙一番周折。《金薯传习录》记载:西班牙人“珍其种,不与中国人 ”,他们还在海关层层盘查。贿赂当地土著、“得其藤数尺”后,陈振龙将薯藤绞入汲水绳(另一说“编入藤篮”),混过关卡后,经七昼夜航行返回福州。航船抵达福州的日子,是农历五月二十一日。几天后,陈振龙之子陈经纶草拟了一份禀贴,游说福建巡抚金学曾“行知各属”、“效法栽种”;与此同时,由于担心“土性不合”,在纱帽池胡同住宅一带,陈氏父子寻“舍傍隙地”,开始“依法栽植”。

  四个月以后,朱薯引种成功。经“启土开掘”,陈氏父子发现,朱薯“子母相连,小者如臂,大者如拳,味同梨枣”。大喜过望之余,他们给福建巡抚衙门呈上又一份禀贴,宣称金学曾倘若肯推广朱薯,将“恩同山海”、“永垂不朽”。对此,金学曾同样振奋不已,在旌表陈氏父子此行“事属义举”之后,他认为朱薯的引种,“ 虽曰人事,实获天恩”(《金薯传习录》)。

  当年冬天,来自吕宋的朱薯,被命名为“番薯”。

 

  红土

  对福建生民来说,番薯的成功引种,可谓恰在其时。

  引种次年,福建南部遭逢大旱。《漳州府志》记载:“野草无青,禾无收,饿民遍野”。金学曾当机立断,晓谕闽南各县广为栽植。短短几个月之后,番薯大获丰收,饥民“足果其腹、灾不为荒”。

  对这个依山傍海的贫瘠省份来说,番薯的种种特性,似乎专为它而生,专为它的禁海时代跨洋而来。

  宋元时代,福建曾以通商、贸易、手工业、土特产而富甲天下。然而,进入明代以后,八面来风、万桅云集的景象,已经仅仅存在于先人的记忆和传说,一去不再复返了;自从“禁海令”颁行以来,灾荒、饥馑、“产米不敷”、民生萧条……种种苦难充斥民间,不绝史册。它丘陵纵横、红土处处,只有小片平原和盆地可以种植稻米;它不仅“田狭民稠”,并且土地贫瘠、零碎,“秋收甚薄”。以惠安县为例,仅隆庆五年(1561年),这个区区万余户口的蕞尔小县,“须输入米粮约七万石”(《惠安县志》)。

  此外,台风、暴雨、干旱、水利不兴……所有这一切,注定了这个省份在禁海年月的赤贫破产。而引进番薯后,饥馑渐渐淡出了福建。

  它粗生贱养,即使“地属沙土”也能成活,更不必说丘陵地、红土带了;它浅埋土中,风雨不能侵蚀,“兼抗干旱”;它产量极高,“上地一亩约收万余斤,中地约收七八千斤,下地约收五六千斤”……无怪乎,在漳州之后,它迅速蔓延开来,并且成为这个省份此后五百年的民生象征。

  在福建,番薯“初种于漳郡,渐及泉州,渐及莆(田)”。它藤蔓延伸,覆盖了整个闽南红土带。时人的一份笔记记载:“遍地皆种,物多价廉,三餐当饭而食,小民赖之”。随即,它的触角又延伸进闽东、澎湖和台湾。当郑成功船队为台风所困、下令在澎湖筹粮时,粮官杨英告诉他,当地“唯有番薯”(杨英,《先王实录》)。台湾的种植也异常普遍。此后,康熙初年,浙江温州、广东潮汕种植番薯的记载,也开始渐渐出现。不过两代人的时间,它已经成为东南红土带“民生赖以食”、“旱潦凶歉赖以生”的主要食物了。

  在江南的推广,却一波三折。

 

  山居

  在陈振龙吕宋引种前后,几个浙江籍远洋商人也从日本带回了薯藤。然而,仅仅出于新鲜,普陀山的几个和尚才在寺前庙后种植了几株,它从未传播开去。而康熙初年,当陈家的第四代人、陈经纶之孙陈以柱携薯种前往鄞县(今宁波),试图让番薯在浙江生根发芽时,他同样铩羽而归。

  陈以柱常年在鄞县经商。刚刚抵达江南时,他担心番薯“与土宜不协”;几个月后,番薯“经秋成卵,大逾闽地”,取得了意料之外的成效。然而,喜出望外之余,任凭陈以柱如何反复宣示,“教其土人如法布种”,也没有几家农户肯接受他的薯种。

  在江南的失败推广,仿佛是番薯命运的一个隐喻、一种象征:它是至穷至贱之物。不论它的生长,还是它的主人,均如此。如果说,在福建之外的温州、潮汕、台湾,它也得以大规模种植的话,那么,必须认识到,这些地方的贫困、灾难、地貌特征乃至语言风俗,和福建都差相仿佛。它们都属于红土地的一角。而对鱼米丰美、异常富庶的江南来说,这种非果非粮的食物,几乎是多余的。

  或许,也正因此,它的又一轮传播,只能跟随几百万贫贱流民的苍凉脚步。

  也是康熙初年,为断绝东南诸省对台湾的供应,清政府下达“迁海令”。船只、房屋、稻禾一概焚毁之外,沿海居民全部向内地山区迁移,“违者立斩不赦”。在持续二十余年的迁海中,千万难民如同牲畜,眼神灰蒙蒙地走向深山,“死亡载道者以数十万计”。侥幸活下来的人儿,在贫瘠的坡地上开始了新的春播秋收,他们在洼地种下了稻谷、麦子,在丘陵种下了番薯以及另一种外来的农作物玉米……闽西、江西、广西乃至安徽,从此处处可见象征苦难的淡紫色番薯花。

  如果说,在迁海时期,“哭声震天”、沟壑以死的景象比比皆是的话,那么,不久后另一次规模更大、持续时间更长的西迁,则似乎包含了微茫的希冀。康熙三十三年,清圣祖下《招民填川诏书》,启动了“湖广填四川”的移民浪潮。在几十万湖广贫民之外,江西、广东、陕西……多达十余个省份的雇农佃农、无业游民,也纷纷加入了西迁的行列。这次迁徙,涉及几百万人,跨度近百年,而在浩荡的人流中,包含了上百万的客家人。正是他们将番薯带进了遥远的四川。

  还不仅于此。大移民带来的连锁反应出现了,“湖广填四川”之外,是江西填湖广、客家填江西……几尺薯藤,从此在长江流域处处扎根。它并沿着一个个集镇,以扇面形状不断扩散开来:先期到达的湖广移民,或以脚步丈量,或以芭茅杆插占,圈尽了四川的良田沃土;后来的外省移民特别是客家人,只能进入边远的粘土带、丘陵区,乃至紧挨贵州、云南的大山深处。在这些地方,他们丢弃了稻种、麦种,并以一种听天由命的态度,年复一年地种植下番薯和玉米。

  乾隆年间,大移民风潮渐渐落幕了,然而,番薯的故事没有结束,尽管它已遍布了长江以南的任何一个角落。

  它开始了向黄河流域的进发。

 

  四海

  将薯种带到黄河流域的,是陈振龙的又一个后裔,五世孙陈世元。

  作为一个籍籍无名的小人物,史料只是勾勒了一个简单的陈世元形象:和陈振龙一样,他亦儒亦商,年轻时曾是监生;此时,他已步入中年,并生育了三个儿子。乾隆十四年(公元1749年),他又一次以商人身份来到山东胶州(今青岛)古镇口时,他发现往昔富庶的胶州天灾横行、饥馑四野。他后来写到:“时东省旱涝蝗蝻,三年为灾。”

  他的血液里,流淌着这个家族关于番薯的情结。而他颇有担当、略具古风的性格,使他从一开始,就以浩大的手笔、长久的努力,以及周密的思虑,在黄河流域推广着百余年前他的先祖从吕宋带来的薯种。

  在古镇口,他同样进行试种。不过,风险和荣耀,此时超出了一家一姓的范围,他邀约他的两个朋友,余瑞元和刘曦加入这个事业。次年,他们集资购买了农具、招募了几名有丰富经验的壮年农夫,垫付路费工钱前往胶州。一开始,古镇口的试种失败了,“(因)地早寒,人不知藏种至春萌生,(成活者)十仅二三”。

  乾隆十六年,他们再次集资,“雇人回闽赶运补其缺乏”。这一年,试种大获成功,“秋间挖掘,子母勾连,如拳如臂”。古镇口居民先是“乃各骇异”,继而“咸乐受种”。

  古镇口推广成功后,他们又把目光投向了胶州、山东全省乃至整个黄河流域。这一期间,不仅陈世元的三个儿子,陈云、陈燮和陈树先后参与,并且,一本薄薄的《金薯种植法》也开始风行于黄河沿岸。番薯的传播,得到了各省地方官员的大力扶持。

  乾隆十八年,陈云携带薯种前往胶州州治,知州周于智当即出示布告,宣示番薯的“六利八大益”,而当地举人纪在谱也“各庄传种、受法适收”。次年,番薯传入潍坊,举人王某召集亲邻,“竞来传习,处处埋掘”。而不久后,山东布政使李渭更让人以快板的方式,在全省范围内推行番薯。

  山东之后,是河南、直隶。乾隆二十二年,陈云及其幼弟陈树以朱仙镇为中心,开始了河南全省的推行;与此同时,陈世元的两个朋友,余瑞元和刘曦也结伙前往北京通州,不仅试种成功,并使番薯风行于长城内外。而此时,年迈体衰的陈世元,已经在自己福州的寓所里整理《金薯传习录》一书了。

  胶州、潍坊、朱仙镇、通州…… 这些四通八达的地名,不久后让番薯传习北方各省,传习四海。饿殍遍野的景象,似乎渐渐淡出生民的视野了。几十年以后,在福州乌山,祭祀金学曾、陈振龙二人的“金公祠”出现了;而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陈振龙渐渐成为福州民众心中的城隍神,人们封他为“水部尚书”。直到今天,走进福州的许多街巷,依旧可以看到他的寺庙,他的名字。

  只有在历史的深处,还残留着一些更重大的事实与真相。

 

  余音

  番薯传入中国,正值“一条鞭法”推行全国之际。它的主要内容,是将徭役的编征由人口转向财产;它对历史的长久影响,则是编征的权限从里甲上收到州县。如果说,编征权保留在里甲的时期,人情、名声、自发监督、信息透明度……所有这些,都还残留着民间自治的痕迹,从而让编征还尚显公正的话,那么,当编征权被上收到遥远的州县时,官府与民间的对抗就不可避免地显著、尖锐了。当代学者吴思的《血酬定律》,描述的大多是这一背景下的官民对抗。

  不仅如此。徭役的以财产为基准,在制度上酝酿了人口的过度繁衍。以福建为例,万历初期,人口被大量瞒报,这是户口急剧萎缩的最大原因;而“一条鞭法”推行之后,人口繁衍成本大大降低,与此同时,对社会公正的毫无信心,迫使人们转向人口投机。此后,中产家庭开始了这样一种生活:一个孩子务农,以继承家业;一个孩子经商或当手艺人,以寻求额外回报;最后,是一个最聪明的孩子读书、科举,为家庭寻求社会地位,并为前二者提供基本保障。

  番薯的传入,正在这一时期。无怪乎,它能够弥漫赤贫的红土地带。

  清承明制。于是,早在康熙五十年,在一份诏书里,清圣祖就忧心忡忡地谈到,“户口渐繁,地不加增,民生有不给之虞”。然而,他们是少数部族,他们统领着一个广土众民的国家,这不可避免地带来他们的狭隘视野。清圣祖当年下诏,“自后所生人丁,不必增收钱粮”。

  十一年以后,清世宗即以此为依据,在全国范围内推行“摊丁入亩”政策。

  所谓“摊丁入亩”,即取消人头税、以土地为唯一税基。在农业中国的视野里,它似乎是抑制兼并、杜绝贫富悬殊的善政;然而,在人丁过剩、土地严重不足的年月,它打开的却是人口过度繁衍的最后一道闸门。乾隆十四年,正是陈世元目睹胶州灾荒的年份,又一次全国性人口普查进行着。不久后,各部、各省、各地官吏纷纷上表,祝贺全国人丁达到1亿7千7百万有余,并认为它是盛世的象征。而在雪花般飞舞的上疏背后,则是一幅暮气沉沉的社会景象。

  “平余”、“重戥”、浮收、折扣,种种陋规层出不穷。在人多地少、官吏腐败的前提下,小农经济被不断被细化、强化。为了填饱肚子,农户最大可能地排斥商品消费;几乎家家织布,用于商品生产的32锭纺车消失了;曾经盛极一时的手工业投资,也被高利贷和土地投资普遍取代……西方观察家所称的“低水平均衡网”出现了。

  更重要的是,在两次重大财税改革、人口繁衍成本不断降低的条件下,在公正缺失、人口投机成为必要的背景下,唯一可能的平民出路,在于生育。无论“多子多福” 的迷信,还是“人多力量大”的乡间生计,都验证了这一点。然而,作为投机行为,失败必定多于成功。于是,番薯、玉米、马铃薯和高粱,渐渐成为了芸芸众生的主要食物。

  杂粮流传越广,林地越是稀疏,旱涝蝗灾越是频繁,而黄河也越来越难以驯服……人口、杂粮和灾害的恶性循环,就这样不断加剧着。所有这一切,最终勾勒了一个毫无希望的老大帝国。

  而番薯,也因此夹杂在晚期帝国的余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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