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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千年的唱腔(一)

http://www.clnews.com.cn  2022-12-22 11:47:44   来源:长乐区融媒体中心  【字号

  编者按:日前,经福州市人民政府决定,福州市第五届茉莉花文艺奖获奖作品名单公布。其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福州市作家协会常务理事简梅的中篇散文《一曲千年的唱腔》荣获福州市第五届茉莉花文艺奖一等奖。今日起本报分期予以刊登,以飨读者。

  简梅,本名陈晶,长乐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福州市作家协会常务理事。作品散见《人民日报》《人民文学》《光明日报》《文艺报》《文学报》《中国文化报》《诗刊》《福建文学》《福建日报》等报刊。曾获第二十七、二十八届福建省优秀文学作品奖,福州市政府第二、三、四届茉莉花文艺奖,《福建日报》第九届优秀新人奖等。散文集《随心点染》获评二O一八年“读吧!福建”首届福建文学好书榜推荐图书。为鲁迅文学院福建中青年作家班成员。

  

  犹记得,六七岁时,常将母亲一条粉红细长的绸缎围巾,沿下巴往头顶扎成戏中小姐装扮,对着母亲下嫁时从榕城带来的古老妆镜,学打花瓣,一朵一朵开成青涩初始的闽韵流姿。而后将垂留两旁的围巾当作水袖,轻轻悠悠地甩,小脚丫挪步,前移、后退,并摇头晃指。当时由于个子不够高,还蹬爬椅凳站上绣桌,嘴里咿咿呀呀学唱几句……独在小楼的我沉浸于彼时的欢愉,每每有大人上楼,听到噗噗的脚步声就慌忙爬下,将围巾随手一拉,头顶的花瓣悄然捏在手中……每每想起这些场景细节,心中常漾起久远的温馨记忆,幼时对戏曲懵懂的爱好,以及对戏中人物忧喜命运隐隐的体悟,是那样逼真,又似乎远隔重山,遥不可及。

  家乡长乐梅花镇是个古城,闽江口海防要津,与白犬列岛海域毗邻,与马祖列岛两相互望,北与琅岐及连江县壶江岛、黄岐半岛对峙,自古百姓以渔业为重,舢板船走南闯北。台风挟裹下是见多识广与素朴的民风乡情,比文岭、金峰等内乡似乎来得凛冽;浓浓的海腥味夹杂着鱼汛的喜悦与民生的辛劳,从巷头传至巷尾,蜿蜒盘旋于巷道;人们常将崇敬的目光投向已墩立六百多年的古城墙,其斑驳坚硬的青石有着时光坚韧的厚度与品质,乡人对它有着特殊的情怀,它与东门外一口清澈的方井,相互依偎,共同聆听着历史叩击于乡间的点滴记忆。

  那时候,这里的空地常传来锣声、铙钹声,以及一块醒木当的一声所惊起的荡气回肠、跌宕起伏的故事,令人津津乐道、流连忘返。记得场地中央临时向民居搭借的灯光,亮晃晃地投射于一个简陋的台桌,那些早早就聚拢的乡民,里一层外一层,聆听着:一把折扇,抑扬说吟;二胡、三弦,乡音伬唱……说到精彩处,常见民间艺人穿插跌打膏药等广告,人们也常会被吸引和打动……每每请神祈福,或有喜事酬谢,离此处不远的梅花乡约所,以及后来新建的林位宫,便请来闽剧团热闹登场。而我常夹杂于大人中间,睁着好奇的眼睛,看着幕起幕落和或喜或悲的结局,敏感地觉察尘世的细微。每次演出散场后,大人总是一边手拎着手电筒,一边手牵着孩子,沿着曲巷深一脚浅一脚回家。夜深了,脚步声响彻青石板四周,手电筒那细细悠长的光柱盈满故事与传奇,也点缀了乡间醇厚的梦。

  那时,父亲远洋回来,常抱着幼小的我,放在脚踝上荡秋千。黝黑健硕的他嘿嘿笑着,还时常引吭唱曲,我从此记下了“珍珠塔”“甘国宝”“孟丽君”“白玉堂”等戏名,后来我才知道,这些都是闽剧经典剧目。

  人世沧桑,似水汤汤,光阴翻覆,宛若剧中几幕的开启。如今在古城墙边围观听书看戏的场景早已不见,街头巷尾卡带传出的熟悉的唱腔音韵也渐行渐远,戏曲越来越少了……整个世界不由分说地往前疾驶而去,谁也拽不回它前行的步伐,那些曾经辉煌又湮没于时光的珍贵的民间遗产,曾串起泱泱民族记忆的长河。拾掇起其间的珍奇异宝,样样有着人间的温情,写满世俗掌故及乡恋。犹记得舞台上那一声声幽叹、一袖袖轻舞,那急切激扬或凄冷之鼓梆,那字正腔圆的古音古韵、诙谐有趣的俚语乡音,无不倾入心魂;那戏里戏外浸润的忠孝仁义、爱憎分明,那“读书知礼节,至亲父母恩,殷殷邻里情,荣辱藏羞心,报国尚有志,忠义染青天”的兼容并蓄、质朴自然的传统思想;那“邪不压正,历经磨难终现光明”所给予人的希冀;那熟悉的历史典故、鲜活的人物形象、独特的音律曲牌……一声声、一句句、一幕幕如行云流水,起、承、转、合,盈漾于人生舞台。

  正如一副戏台楹联所示:听云板闲敲,俯仰人间今古;看霓裳雅奏,豁然梦里乾坤。时至今天,百姓们喜闻乐见、表达内心朴素诉求的戏曲与民间文艺,有多少遗落于时代急行的脚下?有时走得急了,踩着,踩着,竟生发出心与筋骨相连之疼;蓦然回首,又有了“滚滚闽江东逝水,惘叹方寸惊无影”的奈何与重重心事。

  母亲那条陪了我多年的粉红围巾,后来是如何遗失,我竟模糊了记忆,但稚嫩的花瓣与飘飞的水袖,早已凝结成永久的依恋。直到今天,当我重新捡拾起闽剧——这朵中国戏剧百花园的奇葩在我生命中闪现,我仿佛又听到、见到中国千年文明的呼唤。它有着如此广博的天地、如此丰硕的过往、如此精粹的技艺,它的神奇与辽阔,从此为我打开了一扇心窗!

  

  闽剧俗称“福州戏”,是现存唯一用福州方言演唱、念白的戏曲剧种,流布于福州十邑及宁德、南平、三明等流行福州方言的二十多个市、县(区),并传播到台湾和东南亚各地。它是由明末儒林戏与清初的平讲戏、江湖戏,在清末(光绪至宣统年间)融合而成的多声腔剧种,迄今已有四百多年历史,形成了丰富多彩的唱腔曲调,主要包括“昆弋腔调”的“逗腔”、朴实沉郁的“江湖歌”、简洁流畅的“洋歌”和轻松活泼的“小调”四大类,另有啰啰和板歌,其中以“逗腔”为正宗,具有迂回婉转、典雅绵延的特点。古时闽地多山,且族群几乎为中原与北方南迁之汉人,故而闽地多传奇,作为“酬神”之重要仪式的戏曲,因此成了最具代表性的文化记忆之一。由于流传广布,受众千万,在拥有如莆仙戏、梨园戏、高甲戏、芗剧、梅林戏、汉剧等诸多剧种的被誉为“戏剧之省”的福建,闽剧为第一大剧,至今存留的传统剧目有一千五百多个,如《炼印》《钗头凤》《荔枝换绛桃》《渔船花烛》《夫人城》以及现代戏《海上渔歌》等。《炼印》还摄制成影片向外传播,现有曲牌一百九十多首。这些剧目成为蜚声全国剧坛的经典之作,其深刻的思想内涵、生动感人的剧情和精巧的艺术结构,再加上多种音乐曲牌风格与精练优美的地方语言的完美结合,极具撼人心魂的力量,从而盛演不衰。二〇〇六年五月二十日,闽剧被列入国务院批准的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不得不提一个人,即闽剧“儒林戏”的始祖——明代著名文学家、戏曲家、藏书家,“闽中十子”之首的曹学佺。他曾历官京、皖、川、浙、赣等省,其间仕途坎坷,为人清正。尤其工于诗词,精通音律,擅长度曲,结交了不少明代传奇作家。万历三十七年(1609),他回籍归乡,闲居福州西郊洪塘乡,在妙峰山下筑“石仓园”,依山构屋,置浮山堂、梅花馆、荔枝阁、竹醉亭等二十多处,与著名戏曲家屠隆、臧晋叔、吴兆、何璧等交往密切。当时正值昆弋鼎盛时期,他蓄不少家伎、歌童,组成“儒林”家班,自行调教。他还独创“时调”,创研出适合福州方言音韵演唱的新声:“曲调已从新”“奏曲辨宫徵”“曲向花间度”“翠管时调凤”,形成“五音克谐,可歌可咏”的“逗腔”。逗腔采取了“裁缝百衲衣”的灵活处理方法,既保留昆腔一字多腔、缠绵悱恻的特点,及弋阳腔一唱众和的高亢激越,又独具福州地方风韵和特色,加了“叠”“吟”“诉”等唱法,很快风靡福州。据周亮工《闽小记》载:“能始家有石仓园,水木佳胜,宾友歙集,声伎杂进,享诗酒谈燕乐,近世所罕有也。”关于曹府家班演出的情况,文人集有大量记载:“理曲复鸣琴,无非写此心。”“论交非一日,度曲有双声。”……曹府究竟演过多少剧目,无详细记载,可知的有《蔡襄》《子都》《吴趋》《卓文君》等以历史人物为题材的剧目。相传《紫玉钗》这部闽剧四百多年间最重要的代表作之一,祖本为曹学佺创作。有时兴之所至,痴迷戏曲的文人雅士,不拘于私家堂会演出形式,也去山野乘兴演唱一番。中秋月圆,曹学佺携他的“儒林班”,邀屠隆等人,“以中秋大会词客七十余人于乌石山之邻霄台。隆为祭酒,梨园数部,观者如堵”。

  虽然“儒林班”不对外公演,但对民间戏剧产生很大的影响。此间,江西的弋阳腔也在福建民间广为流传,它“向无曲谱,只沿土俗,一人唱而众人和”。因戏班长年累月走乡闯寨流动演出,所以被称为“江湖戏”。它善于“错用乡语”,唱白均用“土官话”,加之高台表演艺术技巧以及干唱、帮腔、锣鼓伴奏等喧闹场面,特别适合广大城镇山乡百姓观赏习惯,因而在民间逐渐扎下了根。常演的传统保留剧目俗称“江湖三十六本头”,又称“七双八赠二十一杂”,主要有《双钉判》《双封侯》《双救驾》《双状元》《赠宝塔》《赠宝钗》《赠白扇》《金印会》《种葵花》《卧龙岗》《三官堂》《鸳鸯帕》等。“江湖戏”与深受士大夫青睐的“儒林戏”,成了雅俗的鲜明对比。

  闽剧的源头除“儒林戏”与“江湖戏”之外,还有根植于福州本土的“平讲戏”,即用本地方言演唱,其语“平如讲”,所演剧目多据民间故事编演,或移植“江湖戏”,如《双金花》《赠白扇》《红裙记》等。由于“平讲戏”进不了大雅之堂,只能在城镇周边与山乡村野组班演出,地点早期多在广场空地,用草绳围起圈,故也被称为“牵草索班”或“地下坪班”。他们自带铺盖、自挑戏装道具,翻山越岭、走村串寨,因收入低微,演一场往往仅得五斗糙米或一担虾苗的酬劳,有一首民谣唱道:“平讲班,平讲班,吃薯米,配菜干,上台穿龙袍,下台乞丐般。”但它保持原始古朴的风貌,有着浓厚的乡土气息和民间色彩。后来,江湖戏因唱白操土官话,在福州方言地区流传受到限制,得不到发展,于是逐渐向“平讲班”转变。同时又吸收了“唠唠”(指当地人认为唠叨难懂的昆腔、徽戏等外来戏班)的部分唱腔,形成了以“平讲”为主,与“江湖”“唠唠”三者合一的班社,即进入闽剧“前三合响”时期(又称“榕腔”“闽腔”时期),常常“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共同谱写闽韵悠悠的深厚底蕴。

  曹学佺悲抑离世后,“儒林戏”沉寂,石仓园渐渐荒芜,但他所创立的“儒林戏”依然在民间雅士间流传。直至清咸丰年(1851-1861),原“儒林戏”的发祥地洪塘乡耆老,继承曹氏传统,办起了第一个以乡为名的“洪塘儒林班”,凭借在闽江畔金山寺首演节目《水漫金山》一炮打响,受到乡村四邻的多方邀请,离开人们视线二百余年的“儒林戏”又重整旗鼓,自此“儒林戏”从家班走向民间。后来鼎盛时期,福州地区拥有达云霄、驾云天、赛月宫、仿桃源、乐琼仙、庆云天、庆仙园、正天然、青云天、凤麟奇、乐云天、谱云霄、仿霓裳等十三家“儒林班”,风靡福州城乡。一首《观剧》诗中,曾描述当时演出盛况:“歌风情,心欲醉;歌苦节,涕欲坠。灯舞高揭儒林标,一时传遍人麇至。”“儒林戏”的剧本很快由坊间书肆刊刻出售。

  清中叶是福州地区戏曲演出空前繁荣的时期,民间本土与外来剧种云集,一时南腔北调相映成辉。撂地为场,露天棚台、庙台府邸、商班会馆等,衢歌巷舞、锣鼓声声,此起彼伏,成为福州耀眼的人文景观。民国初年,满族达官贵人纷纷离闽,他们往日所带徽班,因失去支持而迅速衰落,徽班艺人大部分转入“前三合响”班,或当演员,或当师傅,或当乐工。随着艺人们渗入闽班,带进了徽调唠唠腔及徽剧剧目与表演技艺。此时的融合称为“后三合响”。从此,在福州正式形成以“儒林戏”的“逗腔”为主,综合“平讲戏”的“洋歌”“江湖戏”的“江湖”与民间小调及徽调等多种声腔的“福州戏”。辛亥革命后,闽剧又吸收了京剧的表演艺术,进入兴盛时期,逐渐发展成为一个较完整的戏曲剧种,亦称为“闽班”。从萌芽、创始、发展到成熟,闽剧一直具有广征博采、融会贯通的特点,艺人们经过巧妙的嫁接、缀连、拼集,在时代洪流中摸索着艺术前行之道。渔阳在《闽剧漫话》中说:“今儒家已冶三下响、江湖为一炉,混称之闽腔可矣。”一九二四年,郑振铎先生将《紫玉钗》《墦间祭》送商务印书馆出版,书中正式以“闽剧”的称谓及定义为这个古老而包容的剧种,写下庄重的一笔。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