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母给我记忆最深的，是她那恬静的微笑——似乎总是充满慈祥而且温婉，自信而不失谦和。

　　她出嫁后，在我们老家的“供销社”里上班，她的娘家也在邻村，众乡亲里年纪小的都称呼她“姑婆”，年老的则都喜欢称她“双珠姐”——这是当地民间对中年妇女的一种尊称——足见乡亲们对岳母的信赖和爱戴。

　　那时候我还小，只记得她站在商店的柜台里总是满脸微笑，对所有人都一样和蔼可亲。她还经常在商店里备些零食分给前来玩耍的孩子们。她喜欢孩子，总是把小孩子叫做“依命”(宝贵如命的意思)，当然其中也包括我。因此，那时的我特别喜欢与她亲近——今天看来那可能是一种天生注定的缘分吧，20年后她就真成了我的岳母。这或许与她那微笑有关。

　　而作为女婿第一次去拜访岳母时，依然是她的微笑给了我力量和永恒……

　　一个偌大的院子，几间窗明几净的小屋，热闹而陌生。院子中间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岳母就坐在厅堂，被前来道喜的人围绕着乐得合不拢嘴。和那些乡亲打了招呼之后，我便惴惴不安地来到了岳母跟前。那一刻，我的脸竟然“刷”地涨红了，脚步有些机械，双手不由自主地搓擦着，大气也不敢出。妻子急了，在边上推了推我。我便生硬地叫了一声“妈”。仿佛自己控制不了自己的嗓子，声音大得吓人。现在想起来，很是好笑。我喊的“妈”字好像是被礼节逼出来似的。而岳母没有惊讶和难堪的反应，只是微微一笑，温和而仔细地打量这个未来的女婿。她眼神里那种对晚辈的抚慰和赞许，顿时化解了我的尴尬和自责……岳母的微笑象是清澈的天空，让我恢复了平静。

　　在生活的坎坷中，岳母永远保持着那种清澈的微笑。在文革期间，由于受到家族成分的牵连，岳母离开了“供销社”，回到村里，变成一位地道的乡下人。而她全家人的生计仅仅靠岳父每月20来元的工资来维持了——抚养七个儿女，加上公公与婆婆，一家十多口子，生活拮据是可想而知的。但是，岳母却从不悲观。她虽识字不多，但她涵养极深，抗压能力特别强，性格中有中国劳动妇女的艰忍和从容。即便是在那种吃不饱、穿不暖的困境中也没有低头。有时候她把饭食留给家人，自己靠喝点米汤度日子。她有一个原则，就是自己再俭朴，生活再艰苦，也要让丈夫 “体体面面”在外工作;而自己在外怎么忙碌，身体再累，一回到家，也要坚持向公公婆婆问寒问暖。而且还时时刻刻教育子女要孝敬爷爷、奶奶和长辈;她要把她那种圣洁的微笑传给后人……

　　平时，岳母自己穿的衣服总是补了又补，但她总要让子女吃饱穿暖，即便生活再穷再紧张。看着儿女们狼吞虎咽填饱了肚子，她总要露出会心的微笑着。她甚至隐瞒“自己没有吃饭的真相”：“我先吃好了”…… 在那样的艰难日子里，岳母的微笑来自乐观向上的精神。她微笑着挑起了全家的重担。

　　岳母是一个热心肠的人，在当地十里八乡享有很高的声望。尽管家庭的经济条件也不宽裕，她却想方设法改善景况。先是在自家门前的一块空地上搭了一间猪舍，养了两头猪。还在一片自留地上种了蔬菜补贴家用，并时常把自己田里种的瓜果、蔬菜分给周围的乡人。无论春夏秋冬，只要人家有困难，或者邻里之间闹小矛盾，岳母都会主动找上门去，尽心尽力地去帮助他们，说服他们，让家庭之间、乡亲们和睦相处。她用自己的苦口婆心和真诚的微笑，化干弋为玉帛。而乐于助人的行为使得她的微笑更有光华……

　　在十多年前，乡里曾经有一位村民，前几代人都背井离乡到外地谋生，由于种种原因难以生计，他回到了祖地，都已经30多岁了还没有娶媳妇。岳母实心实意做通了同乡人家的思想工作，让他们一起帮助这个小伙子成家立业，并到处为小伙子张罗亲事。小伙子筹办婚事时，岳母爽快地拿出了一万多元钱。等小伙子进了洞房，酒席散后，老人家已经累得象散了骨架一样，可她脸上还是挂着难以隐藏的喜悦与微笑。

　　当孩子们一个个成家立业了，也都一个个去了县城和外地工作，儿女们希望能够让她老人家安度幸福的晚年，每每叫她进城一起住，她都总是推辞：“在乡下住了几十年了啥都习惯了，城里的生活象围城，习惯不了。”其实她是放心不下那些亲热的邻里，所以她反而安慰儿女们：“我一直觉得自己有手有脚，能走，能跑，能劳动，不管年龄大小都应该自食其立，你们不必为我操心。”因为儿女们深知母亲的为人处事，每到周未，都喜欢拖儿带女一起回到岳母的身边，摆两桌团圆饭。吃饭时候，老人家总是嘱咐儿女子孙们多吃点，吃好点，才有力气工作，才能努力学习，做个有用之才。面对这儿孙满堂，岳母真是喜上眉梢，那微笑里尽是一种自豪，也是一种满足。

　　岳母总是微笑着面对生活，她强忍着隐瞒自己的病情。老人家怕说出以后，一来让儿女分心，影响工作，二来她生活节俭惯了，总怕儿女在她的身上乱花钱。

　　可是，生命终究敌不过岁月的苍老与病魔的折磨。在去年夏天，岳母还是走了，留下她的微笑走了……走得无声无息，连一句道别的话几乎都没有留下。

　　当时听到这个噩耗，我却出奇的平静，没有掉下一滴泪水，有的只有痛彻心扉的疼痛与不舍……岳母平生总是微笑着向前。也是那微笑鼓舞了我们。我怕自己的伤心落泪会“影响”她老人家的心情。直到出殡那天，才回过神来，才明白那是一场人生最伤最痛的离别，那时我尽管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还是强忍着泪水不让哭出声音来，我怕那伤心的泪水会玷污她老人家那圣洁的微笑……

　　(作者 李贤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