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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下的守望者

作者 林占纪

http://www.clnews.com.cn  2017-07-28 21:17:21   来源:长乐新闻网  【字号

  老刘家的方桌上还摆着白天展览的满汉全席,桌不够大,菜肴只能一层叠一层,最高的那盘“罗汉大虾”仿佛已比老刘佝偻的背影高出一截。“唉”,老刘在桌边踱着步,终于望着窗外挂在天边如玉般透亮的圆月叹了口气,显得那么心事重重。

  老刘何许人也?表面上看就是个有点驼背的古稀老人,但当地人都知道他有一绝。哪一绝?满汉全席?答对了一半,他的绝活是用泥巴捏出满汉全席。对,就是那桌上垒得高高的栩栩如生的满汉全席。传说老刘的祖上世代单传都是捏泥团的好手,在清朝时一次祖先在市集上摆摊卖捏好的满汉全席,一个远处飞马经过的太监错认为他们在烹饪满汉全席吃,便把此事报给皇上。皇上龙颜大怒:“满汉全席岂是尔等草民能吃的?和皇亲重臣一同待遇,莫非想反?”险象环生地逃脱官吏的追捕,刘家祖辈终于在这小山村,也就是现在这小镇落了户。可幸的是,其它高深捏法虽已遗失,但只有满汉全席这一绝招真真切切传到老刘这辈。绝活在手为何不开心?苦闷也许只有老刘自个儿知道。

  “大刘、小刘!”老刘唤着自己的两个儿子。“爹”。他们来到跟前。“你们真的不学祖上的手艺?”老刘现在的严肃与下午展览前那和蔼的老人判若两人。“爹,我现在在大城市学业有成,正要出国深造,你看是否不太方便?”大刘先说,他读书好,刚获得去国外深造机会。木已成舟,老刘再将期盼的目光转向小刘。小刘不比他哥,读书不怎样却和社会青年耍在一起,三十多岁还游手好闲,也许正是学手艺的良机。谁料小刘脸一板,脚一跺:“爹,你这破手艺又赚不了几个钱,谁学啊?”“反正你混日子也是混,不如学这实在的手艺。”看到小刘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老刘又悲又气,眉间拧成一团疙瘩。“啪!”小刘重重一拍桌子,“我偏不学,我要和我兄弟们干大事业!”桌上的盘叠得本就不牢,这么一震,一盘“脆皮乳猪”掉下桌去,盘子跌得稀巴烂,“猪肉”也硌掉一块角。老刘挥手让儿子们下去,自己对着桌下的狼藉黯然神伤。皎洁的月光洒在老刘额上纵横的沟壑中,也洒在滚到一旁的乳猪肉上,似几点油光。

  儿子不肯学,难道老刘就没有试过对外招徒吗?当然有,早在几十年前就有,只是来了走,走了又来。老刘四五十岁时,成天十几个徒弟围着他吵着要学艺。他在自家的老屋门口,手把手地教着这些小伙子们,其乐融融,恍惚之间老刘甚至把他们都当作了自己的儿子……这是老刘半辈子最快乐的时光。可是好景不长,九十年代思想的“进化”犹如一阵飓风一夜之间席卷了整个小镇。人人想逮“先富起来”的机会,都往大城市塞,徒弟中耐不住寂寞的就先不辞而别了。接着掀起“出国热”,徒弟又渐渐少了。还有几个徒弟感觉自己被人“看扁了”,接连来向老刘辞行。老刘也很纳闷,自家的绝活,为什么在别人眼里成了一个整天只和泥巴打交道的脏活、累活呢?最后一个离开的弟子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她也是唯一一个学满三个月的徒弟。姑娘当年性子急又贪玩,书读得一塌糊涂,被父母赶到老刘这来学艺,顺便反省下自己。小姑娘挺有天分,基本功打得扎实。三个月转眼就过了,老刘很满意,正准备第二天就开始传给她“满汉全席”的绝技。谁料当天她又被父母拧着耳朵拉回学校继续读书。据说学艺培养了她的耐心,她读书大有进步,考了外地不错的大学,但老刘却再没见过她。女孩走后,老屋门可罗雀,而老刘仿佛一夜之间老了二十岁,从此真正有了老态。

  看着父亲渐渐老去,主修金融专业的大儿子想接他去国外生活,这样自己读书的同时还能陪着父亲,用家中积蓄发展理财,让老人别成天干这手艺活,专心颐养天年。可老刘听说要抛弃手艺背井离乡,就坚决地摇摇头:“不去。”老刘本身并不缺钱,但也不重财,他的生意主要来源于给乡间祠堂和寺庙捏泥塑祭品,不腥不臭却也惟妙惟肖。做些手艺活,薪酬自然不高,但相比于赚钱,看到大伙儿对他作品的满意和肯定更令他开心。当地“民俗节”两天展览,他没赚多少钱,却在大伙惊奇的眼神和啧啧的赞叹中收获满满的幸福。镇长下午特意请他出演《泥人张》话剧中的张艺人,可他一听说在舞台上不能随心哭笑,自己和泥人的造型都被别人设计好了时,又坚决地摆摆手:“不去。”

  一夜未眠,第二天一大早老刘在家补好了昨晚摔破的“菜”,带着“满汉全席”出发。展览的最后一天,老刘摊位依旧被大伙簇拥着,不时有孩子用几块硬币换走老刘新捏好的“悟空”、“八戒”。“满汉全席”老刘是不卖的,他用一个月完成一百零八道菜,能在这两天让大家竖起拇指啧啧称奇他就很开心了。老刘仍如昨天乐呵,但心中却带着酸楚。

  日暮西山,展前游人渐渐散去,只有他——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儿始终蹲在那儿看他的作品,目睹他在泥巴上翻飞的双手。老刘早已注意到这男孩,他在这蹲了四个小时,真的目不转睛。中途老刘捏了个悟空送给他,他只是笑,惊喜地把玩了几下却又还给了老刘。月亮早早探出头来,柔和的月光带给老刘心中一闪灵光。“孩子,想学吗?”“嗯”。孩子抬起头,眼睛里闪烁着认真和憧憬。他的小手毫不犹豫接下老刘递来的脏兮兮的泥团。两手在月光下揉捏着各自的泥团。充满老茧、骨节突出的老手显然轻车熟路,但他放缓节奏,顾及一旁的小手,稚嫩的小手学得有模有样,像个学走路的孩子。老刘心中暖流涌动,老手充满了力量。

  “啪!”小手上的泥团被一只大手拍掉,泥团轻轻滚到老刘脚边,令他感到晴空霹雳。一位穿着华丽的女士上来拽过小手:“乐乐,饭点过了都不懂回家?这孩子真是傻,啊!手还那么脏,这样恶心还想吃饭?”她回头看看愣在那的老刘:“对不起啊,我这孩子耽误你这么多时间,我这就带他走。”“妈……”男孩恋恋不舍,想抵抗女子的大手,终因力小而逐渐被拖远。“刷”,老刘倏地站起,以超乎自己极限的速度将一个竹竿串起的泥人塞入男孩另一只手中。男孩低头,发现手中正是那个“悟空”,小手攥得更紧了……

  女士带着男孩,男孩带着悟空,三者渐渐消失在老刘视野中。老刘瘫坐在摊前小竹椅上,对着自己的“满汉全席”发呆。朦胧的月光再次洒在孤独的老刘和这些“美味佳肴”上,似在做永久的陪伴。只有这月光,才能看清老刘眼眶旁缓缓溢出的浊泪。

  月光下的守望者,他还在等待他的后继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