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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的锅边糊

作者 陈少远

http://www.clnews.com.cn  2018-02-27 10:20:07   来源:长乐新闻网  【字号

  外婆家在渔镇梅花的高地上,正对着大海。

  外婆家二楼阳台上有一个磨米浆的石磨,以前每年过年回家,她都要磨了米浆,给我们做锅边糊吃。

  锅边糊是福州一带的传统小吃。清有诗云“旧蛏买煮锅边糊”,写蛏子上市,人们买作锅边糊的佐料。要煮锅边糊,先要将大锅烧得火热,锅内滚汤,依次下肉丝、小肠、虾米、青菜和各类海鲜,再沿锅边轻轻洒一圈米浆,等米浆烫得熟硬、发胀,即可拿铲子将它们铲落汤中。熟米浆马上碎成了薄片,漂在物料丰富的汤里。熟知历史掌故的乡人告知,锅边糊的准确名称应为“鐤边抆”,抆是动词,指打着环形,将米浆倾倒在锅内边沿上的动作。因为后人语速快,误为“鐤边糊”。乡人称,一碗上好的鐤边抆应该汤汁清彻,而重煮的“鐤边抆”才会糊。

  磨米浆时,外婆会把微驼的背挺着笔直,她一点一点地往石磨的小孔里放米,再抓着木柄,一圈圈转石磨。新鲜的米浆自石磨嘴流出,经纱布过滤,汇成一条白色的小细流,水声汩汩,汇到大张着口的盆子里。

  要做锅边糊的那天,外婆通常起得大早,转一二小时的石磨,磨得一大盆新鲜的米浆。然后她洗小肠,切肉丝,把一把芹菜切得细碎,忙活一个上午,备好要用的物料,围着灶台摆放好。

  外婆家有一口大铁锅,内胆漆黑,烧出的锅边糊尤其淳美。印象中,外婆在灶间像在指点江山,她辗转腾挪,把铁锅前后左右十多种物料依照火候扔进锅里,顺序不能出错,她又哧啦挥动铲子,动作麻利,把烧“糊”的锅边打落锅底。

  外婆做锅边糊的时候,我们就帮忙烧柴火。烧柴火也讲技术,我们调皮,喜欢往火堆里扔其他东西,用力猛了,灶灰搅动,火星迸溅,我们被呛着咳嗽,外婆就放下锅铲,骂咧我们几句,赶我们离开灶台。

  一锅锅边糊烧好,可以分一个大碗或两个小碗装。外婆端上桌飘着鲜肉、小肠、海蛎、虾米、芹菜花儿的锅边糊,先唤表哥吃,再做一锅,又唤弟弟吃,然后唤我“圆儿,快吃”。等喂饱了所有的人,她才有时间自己吃上一碗。

  滚烫的锅边糊味最鲜美。蛏肉海蛎肥嫩,汤汁鲜香,我们常常心急,囫囵吞咽,还没咬到物料,嘴皮儿先被烫破了几处。

  (锅边糊也是福州一带的传统早餐)

  我的外婆是个很普通的渔镇女人,有一个很普通的名字“妹妹”——一听就知是拿了家里叫的小名去上户口的名字。她擅做好吃的,比如用蒸笼蒸出来的细软的白米饭,白菜肉丝虾仁作料的豆腐羹,用热油煎得喷香油滋的九肚鱼……这些好吃的她经常做给跟着她长大的弟弟吃。

  小时我们被分在各处养,我跟着爷爷奶奶长大。奶奶家和外婆家只隔了几户人家的距离,每次放学我总是找喝口凉茶的借口去搂一眼,看看外婆又做了什么好吃的。虽然我很努力地喝了一口又一口凉茶故意赖着不走,这份“好吃”的居心却往往不被识破。多数时候,我最终都只能鼓着被凉水撑着老高的肚子,悻悻走回去,吃奶奶做得一板一眼、鲜有波澜的饭菜。

  有一次八月十五,外婆烧了很多好菜,准备过一个热闹的中秋。往嘴里倒凉茶的我盯着外婆不住手地挥铲子,心里也一上一下,鼓胀着期望——我多希望外婆能停下铲子,抬起头和我说,今晚在这吃饭吧。但是任凭我眼光如何灼热,外婆都没有回应。我仍旧只能挺着被凉水撑胀的肚子,走出外婆家朱红漆的大门,没走几步,就委屈地抽起了鼻子。

  所以“有幸”被允许在外婆家吃饭的时候,我每次都要一碗接一碗地吃那种蒸笼里蒸出来的白米饭,撑到肚皮都鼓了三倍大。

  做菜的外婆食量小,每次吃完饭,她都先把脏碗放到一边,径直躺倒了小床上,边嚷着好饱好饱,边舒服地哼唧几声。

  表哥说,外婆吃的少,是早年的习惯积袭。早年饥荒,她和外公都尽着儿辈先吃饱了,后来疼惜孙辈,又想着先让我们吃好。做好新鲜的菜,我们吃,他们吃隔夜的剩菜。

  外公去世后,外婆就落了单,她和落了单的奶奶经常搭伴聊天说话。我在外上学时,奶奶常打来电话,聊了几句,奶奶就说,你外婆在旁边,你和她说几句话吧。两个老人就换着电话和我聊家常。

  我想象这样的情景,奶奶吃过饭,散步到几户人家远的外婆家,她们一起坐在门前可以望到大海和码头的石椅上,一个接一个地给在外的孙辈拨电话。

  渔镇的营生,先是务渔,后转为出国务工和辗转外地炼钢,越来越多的青壮年外出,用赚来的钱把房子买到大城市、小县城,再次也在镇上的新村建起了新屋。那块高地上慢慢地只剩下了老人,丧偶的,寡居的,一年又一年,老人越来越少。

  高地对面的海也在慢慢撤离渔镇。因为闽江上游沙石堆积,渔港阻塞,以前眼前的大片灰蓝,生生划出了一道沙黄。黄的面积逐年扩大,海在枯萎。

  人们也在慢慢搬离渔镇。今年过年回家想寻锅边糊来吃,问乡人,说只剩了几家店家在卖,但做的不好吃,因为掌握不好磨米浆的手艺,打出的锅边糊稀碎,吃不得。乡人感叹,“还是家里自己做的锅边糊好吃”,但会做锅边糊的老人们也日渐难觅了。

  外婆去世前一年的春节,我在读研究生,任务繁重,春节还把自己关在四楼的小房间里裹着被子码字。外婆想多看看我,吃饱了饭就躺在我旁边的床上和我说话,一遍一遍地问着那些早已在每次的电话里问尽了的问题。问累了,她就躺在被子里打起了盹。

  家乡还种蛏鲜,仍可买煮锅边糊,煮锅边糊的老人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