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脑版
您的位置: 长乐新闻网 >> 人文概况 >> 正文

废园中挺立的华胄兰

——读南子诗集《打击乐器》

http://www.clnews.com.cn  2018-09-26 17:40:52   来源:长乐新闻网  【字号

  作者 张端彬

  福州地区出产一种佳果叫橄榄,粒儿不大,大小只有人的拇指,嚼时先有种涩味,细嚼慢咽后便满嘴生香。南子的诗便如同这南国佳果橄榄。

  《打击乐器》是南子的第五本诗集。集子中收有南子1987至2005年的诗作113首。其中我最欣赏那首题为《仙人掌》的诗:

  孤立在沙漠中我寂寞

  移植在陶盆中我寂寞

  除了一身绿满身的刺

  我还是寂寞

  许多人写仙人掌,大多着眼于它一身尖尖的刺,南子却独具慧眼。它很短,只有7行,33字,比近体诗七绝只多5字。诗虽短,却写出了新意:寂寞。也许诗人是用它比作新加坡诗坛的现状,也许是诗人目前心境的真实写照。对此,我深有同感。写诗是需要寂寞的。没有寂寞写不出诗来,愈是寂寞,写出的诗愈有新意。许多作家成名后再写不出好作品来。什么原因?缺少寂寞。试想:一个人如果整日被“鲜花和掌声”所包围,他还能写出好作品吗?“抗拒寂寞,是诗人生存的不二法门。”(南子语)的确是这样。要想当一个诗人,第一关要过的就是要忍受寂寞,几乎与世隔绝,过一种苦行僧似的生活。如果做不到这一点,那就免谈,趁早“回头是岸”。

  紧挨着仙人掌的是《昙花开放》,也写得很有新意,堪称姐妹篇。昙花:梵语音译词“uduwmbara”的简称,常绿灌木,老枝圆柱形,新枝扁平,花生于枝的边缘;花的外围淡红色或紫绛色,夜间开放。我家的大院中至今还种着一株昙花,有半人高,奶奶当初从朋友家折下一枝带回家中插在土里,它就活了,如今根深叶茂。每到开花节季,许多邻居都跑到这家院子里观赏来了,最多时一夜二十七朵花苞竟相开放。那花瓣淡白色,薄如蝉翼,清香朴鼻。虽说花期极短,数小时即谢,但它仍旧无怨无悔,用它美妙的姿容和清香证明“生命的存在”:“清晨的露水/滴落在/它萎倦身躯/它淡淡地表白/我曾经有过灿烂。”

  吟的是花,写的却是人。生命的价值不在长短,而在它的质量。人的一张臭皮囊在人世间不过生存数十年上百年,死了就化为一抔黄土了。只有诗能超越时间与空间。与平常人相比,诗人是不幸的,但又是幸运的,因为他在生前给人类留下永恒不朽的精神食粮——诗。同类题材的诗还有《木麻黄》、《金椰子》、《水仙》、《观叶植物》、《向日葵》、《青龙木劫》、《芭蕉》、《香蕉》、《芋叶伞》、《水梅悲歌》、《猪笼草》、《鸟巢蕨》等。这十余首诗,每一首都是精品,异彩纷呈,更像那姹紫嫣红的春天的百花园。其中我最喜欢《木麻黄》:“仿佛又站在木麻黄下/草坪的边缘/钟声回响/用手抚弄针状的叶子/风一阵阵在林梢穿窜/一簇又一簇的针雨/落在双肩。”

  一读完它,我的眼前马上浮现出海边成片成片的木麻黄防沙林。有了它们才有了钟声、草坪、针雨,有了它们才有了鸣鸡吠犬和温馨的家园。站在木麻黄下,脚下的土地是坚实的,身背后也有了依靠,迈出去的步子格外坚定有力;即便是远方的游子,只要站在木麻黄下,就会听到亲情的呼唤,因为高高的木麻黄就是母亲的化身:夕阳西下,一个母亲坐在石屋前,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一左一右,嘴里叨着母亲的奶头,静静地偎依在母亲怀里……

  木麻黄还是一剂醒世良药,只要站在它下面,“不能医治的病症”可以治愈,“破灭的幼想”也可以“拼凑成一幅完整的图画”。“只有记忆里的木麻黄/永远年轻、高大、倔强。”只有这样的诗才称作真正的诗,只有写出这样诗的人,才称作真正的诗人。

  《给夜留一盏灯》是赠给林方的。其实它是赠给所有写诗的人的,自然也包括我:“我们不必恐惧/黑暗的势力/历史将会证明/我们的努力/不会唐捐/不会随潺潺的流水消失……也许有人靠掌声过活/靠吹嘘夸大成就/但我们不会气馁/他们干他们的/我们干我们的/等待秋天的果实累累。”

  “这两段诗有点像街头诗,句子虽短但掷地有声。让人在拼博中看到“秋天的果实累累。”最精彩的要数结尾那段诗了:“给夜留一盏灯/留一豆希望的火苗/留几行呕血的诗句/留一股不肯妥协的正气/当所有的人偃伏如草/跪拜虚构的偶像。

  “留一豆希望的火苗,留几行呕血的诗句”,这两行诗写得何等好啊!写诗的人就是靠这种信念支撑着,在寂寞中写着自己想写的东西,为人民而歌,为时代而呼,直到心脏跳动停止了才放下才中的笔。这得需要多大的毅力呀!

  另一首《未带地图的旅人——焚寄萧乾》读后令人悲愤交加,是浸泡着血与泪的诗。把萧乾比作“未带地图的旅人”,这题目本身就很新颖。建国初期,一大批海外游子怀抱“报效祖国振兴中华”的赤诚之心回到“北京城老旧的城墙内”;然而迎接他们的却是一连串“斗争、打击、下放”。我们家也在劫难逃。我的父亲建国前在上海一所私立新闻专科学校读书。上海解放后,还是学生的他就毅然穿上军装随军“南下”。1957年,因为说了几句不该说的话被划为右派,35岁就含冤辞世。那个年月谁不是夹着尾巴做人呀!用一句已故诗友的话:即便是条疯狗也不敢大声咆哮。“我们是不幸的一代/国家的苦难/民族的创伤/一齐往我们头上栽。”这是我在那个难忘的岁月偷偷地写下的几行诗。就像南子说的那样:“生命的能量/耗损在一场又一场/禁忌的游戏里。”

  幸运的是萧乾挺过来了。

  “当所有空洞的口号/被证明是虚假的话语时/你以不死老兵的斗志/重新握笔/唤醒乔哀思/以及昔日生命的点点滴滴。”

  如今,萧乾走了,但南子还在,相信他会接过萧乾传下来的那支巴纳斯山的芦笛,吹出时代的强音。

  而《关于诗集出版的合法性》则更像一首打油诗,读过后让人欲哭无泪。人类出于自私贪婪的本性滥伐森林,把鸟儿放逐到“无限的长空”,虽说“可以任由翅膀遨游”,然而“小小的脚趾,没有一方寸空间可以逗留。”

  跟鸟儿的命运相似,诗人呕心沥血写出的诗要结集出版时竟被阎罗似的判官“暴虐地否决”,使“可怜”的诗人“幼嫩的心灵”一再遭受摧残。在诗未尾,含泪微笑的诗人完全是用调侃的语气嘲笑物欲横流的当今世界:“有人以金钱衡量艺术的价值/有人以产量代替精致/有人以喋喋的声音代替真理/于是,大家一起举手/人多必定势众。”

  读完这诗时,我的心头显得格外沉重。它使我想起戈培尔的一句谬论:谎言重复多次就能变成真理。然而我却要大声喊道:谎言就是谎言,永远成不了真理。别说重复多次,就是重复十万次也变不了真理。墨写的谎言掩盖不住血写的事实。这就是真理!现在该回到正题,谈一谈诗了。记得去年,上海一位诗友打电话告诉,说他现在连诗也不看了。天哪!这话从一位从事一辈子新诗研究的资深研究员嘴中说出来的确有点匪夷所思。在经济大潮冲击下,中国大陆诗坛开始大滑坡。用上海那位评论家的话:乌七八糟,全是文化垃圾。话是重了点,却是事实。目前诗坛上出现一种怪圈:写诗的人比读诗的人还多,而写出的诗却没人看。说出来不怕人笑话:全长乐76万人,订《诗刊》的只有我,省城福州书店很少有卖诗集的,书报亭也见不到诗刊。新加坡诗坛估计也差不多。即便在逆境中,南子依然没有放弃诗。用他的话:“诗人不创作是一种罪行。”他又说:“真正的诗人并不因为诗集没有销路,读诗的人日益减少而停止创作。”他在《废园之一》中曾悲哀地唱道:“那些孤挺花/老师称之为华胄兰/仍然孤苦地挺立着/支撑着整个被遗忘/被漠视的文化。”如果把废园比作当今的诗坛,那么诗就是孤独地挺立在园中的华胄兰了。

  这华胄兰就是南子。

  一株孤苦地挺立在新加坡诗坛上的华胄兰。

  “当铲泥机开始吞噬/四周的风景/以及辛苦营造的木屋时/你开始打算/从最后一道战壕撤退/撤退,不是投降/是为了下一次更激烈的/战斗。”

  读到这里,我想起了阿垅,这位因诗而蒙受冤屈的诗人在囹圄之中仍不肯低下高贵的头:“我可以被压碎,但绝不可被压服。”

  压碎的是肉体!

  压不服的是信念!

  这信念就是诗。“……

  不屈的灵魂,从来没有低矮过。”(南子《打击乐器,废园之二》)

  《夜过汩罗江》中,南子怀念楚国大诗人屈原:“……千百年后/有一个不眠的人/在南下的车厢中/寻找一种湮没不存的情操。”

  情操就是气节。

  而在《精卫》一诗中,诗人颂扬精卫:“仍以不屈的意志/不知疲惫的身躯/以卑微的力量/抗拒/永恒的不公平。”这精卫就是诗人南子的化身。

  《夸父》一诗副标题,作者明确地写道:“兼给追求光明的失败者。”

  倒下的是夸父

  站起来的是它的手杖

  手杖伸开双手化为枝化为叶化成郁郁的一座森林

  森林“以它累累的果实/供养一个又一个的/不怕倒下的,倒下又站起来的/第二个夸父,第三个夸父/第四个夸父,第五个夸父/乃至恒河沙数的夸父。”这夸父就是诗人南子的形像。

  石在,火种是不会灭的。

  南子诗中的“流星雨”是那么地耀眼明亮:“焚烧!/燃起灿烂的烟火/照醒夜空。”似十万只孔雀开屏,又似节日街头燃放的烟花。流星雨,焚烧了自己,把美丽的瞬间留给人间。比流星雨更壮观的是火山的爆发:“愤怒,终于愤怒/从地底下/发出一阵悲郁的叹息/不,是怒吼/将千亿年来的闷气泄出。”(见《火山灰》)流星雨,火山都是自然界的奇观。沉默是暂时的,或许若干年后,流星雨将再次划亮漆黑的夜空,而火山喷发时滚滚升腾的烟尘,也将给大地以毁灭性的打击。这样的诗读起来令人荡气回肠,这样的好诗近几年并不多见,如同流星“带着满身灿烂的光华”点燃华文诗坛。

  收在集子中的诗作是题材很广,关涉环保、信仰、历史、科技以及生存的印记。一篇短文不可能做到面面俱到,有些诗作过去已经评论过了,如《众神默默》、《昨日药香》、《石狮泪》等,今天在这里就不再老调重弹了。众所周知:南子是以诗步入文坛的,他的诗数量不多,质量却很高。多未必就好。论诗,数乾隆皇帝写得最多,至今有几首流传,张继一首《枫桥夜泊》使他享誉诗坛。李白的《静夜思》只有20个字,却传颂千古而不衰。现在有些写诗的,人还活着,诗却已经朽了。这样的诗还是少点好,免得害己害人。我把南子的诗称作“孤挺花”,同时告诉他:他并不寂寞,在中国大陆,在港、澳、台,他有许多志同道合的伙伴。我就是其中一个。